長長的一段口訣,他記得一句不錯。那女子啞然,怔怔未已,聽小童又自行背起習練靈氣的咒明心經:“……氣運諸脈,節節寸進,補則當損之,寡而當益之,若滿池秋水,平流溪澗之下也。不溫不燥,不急不緩,是為正途。間或斷穴跳躍,或隔脈飛生,比如高崖飛瀑,鄰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進,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鎮意收束,守元玄關,鉛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轉還真……”
小娃娃口齒不清,把‘溪澗’念成‘雞澗’,把‘斷穴跳躍’念成‘斷穴叫躍’,隻是除此之外,餘字一絲不差。這是女子一個多月前教給他的玉女峰靈氣運行口訣。難為胡炭在不識字的小小年紀,隻記讀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語給記得如此精確,不由得人不驚歎。
“到底是胡大哥的兒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這麼聰明的人物,生的兒子當然也不會差。”她呆呆的看著漢子的側臉,腦中閃過記憶中的麵容,閃過那兩道溫和而睿智的目光。隻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樣聰敏睿智的模樣了。
眼下,他就跟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記憶,已經被深深封藏起來。
女子閉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聲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漢子姓胡,叫作胡不為,西北汾州人士,托稱風水,專以招搖詐騙為生。胡不為心本善良,隻可惜命運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時遭遇變故,家破人亡,隻帶著幼子胡炭顛沛流離向南方尋求複生之藥,要解救愛妻。可誰知時運不濟,一路上遭遇了許多坎坷風波,背上一身惡損名聲,還引得黑白兩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殺。
女子名叫秦蘇,本是江寧府玉女峰的門下弟子。數月之前,胡不為在逃亡路上遇著秦蘇被奸人暗算欺侮,使計救下了她。當時秦蘇手足被製動彈不得,胡不為萬般無奈,隻得背負著她前往沅州尋找同門,哪知在郊外時,遇著了秦蘇的師傅青蓮神針。青蓮神針剛愎自用,聽信傳言,誤以為胡不為便是殺害她門下六名弟子的元凶,憤而出手,將胡不為的一縷精魂給強行拘攝封藏了。胡騙子便成了現下無知無覺的淒慘模樣。(詳見《亂世銅爐前傳》)
後來,秦蘇在押解途中尋得良機,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並與他們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時整個南方都陷入動蕩之中,一行人別無他途,隻得選了偏僻的山路,向北進發。
秦蘇是自小上山學藝,對人間之事極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鬧出了多少尷尬。買東西不知給錢,住客棧不挑地方,帶著老胡小胡進了兩三回黑店,虧得她法術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靈珠,幾次危難都能逃脫出來。如是,顛顛簸簸,在道上行了一個多月,秦蘇才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胡不為神魂缺損,無法言語思想,但身體運轉卻絲毫沒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時便跟一個剛出世的巨大嬰兒一般,需要時時照料。秦蘇這三個月來什麼苦髒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給胡不為洗澡換衣,服侍便溺,無一事不讓她羞急交煎。虧得她本就對胡不為生出暗許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這麼些苦難。
相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雖然年紀幼小,但自出世以來便多遭磨難,早就習慣了這樣居無定所的流離生涯。不哭不鬧,不挑吃喝,讓秦蘇很是省心。隨著相處日長,秦蘇對一應生活之事漸漸熟習,便有餘裕來教導胡炭的功課了。
三人在鼎州之時,秦蘇便開始教胡炭習字背書,一方麵延循胡不為的教子方法,讓胡炭背誦《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口訣,另一方麵,按自身經曆,教胡炭《三字經》和《百家姓》,讓小童辨文識字。
小胡炭記心極佳,頗有乃父風範,幾個月強記下來,倒把《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讀音背住了大半。也識得了一二百個文字,隻是過完洞庭湖,沒有父親的誘騙,小孩童便不怎麼愛聽話了,每每讓秦蘇絞盡腦汁對付後才肯上當念書,如不然,按著先前的進度,這整本經書早就該記誦完了。
從彎道拐到直路上來,日光驟然入目。秋日的晨陽仍然還很溫暖,金色的光線明亮奪目,秦蘇閉上眼瞼,片刻後慢慢睜開,才又重新適應了亮光。她默想著心事,便沒怎麼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亂背誦,童稚的聲音跳蕩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時念的經文卻轉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宮離火,注神闋上行,漸入風府,不緩不燥,若斷若連,七周而結丸。此時當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動五行入爐中……”
前麵一樣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誦,睜目呆呆的看著伏在道邊亂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鐵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麵滿是血跡和凹痕。骨頭被截得不成模樣了,半段尺骨拋在軀體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斷裂的脊椎和脛骨堆在一起。顱骨單獨放著,上麵殘餘的血肉讓露水打濕,重又現出淡紅之色來。
這是一個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淒慘。
胡炭呆呆看著,默然不語,半晌,忽然搖頭道:“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唉!”這一聲歎息,拉得又慢又長,把胡不為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蘇猛然一驚,從沉思中醒轉過來,聽胡炭還在搖頭荒腦的說話:“連禽獸都活不下去,人更沒法子了,這個世界,可怎麼了得!”語氣稚嫩,可是一番老氣橫秋的語調,卻跟他爹學得一模一樣。
原來,數月前山中行路,父子倆偶然遇見一副猿猴新鮮的殘骨,胡不為忽然發興,借著故人單嫣說過的詩句喟歎一番。當時胡炭便記住了,現下一字不漏的學來,直讓秦蘇錯愕。
“骨,骨頭,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點著那副軍士的骨殖,滿臉嚴肅。當日胡不為把這個字教給了他,讓他印象深刻。秦蘇抬目看去,遠遠的數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間,把狹窄的山路都給堵住了,道路邊一片淩亂,槍支,鐵甲扔得四處都是,一麵繡著‘戍’字的軍旗披在道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染紅了竹製的旗杆。
秦蘇皺著眉頭,看到衰草叢中,許多新鮮的人類殘骸掩藏其間,長長的一斷道路,處處有不成形狀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許多斷頭的軀體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這裏發生了一場慘烈屠殺,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幾十人給吃得幹幹淨淨!
“難道是妖怪?”秦蘇想道。她忍住惡心,警戒的抬頭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葉微響,鷓鴣在山坡上緊一聲慢一聲的鳴叫。這隻是一個普通的山野清晨,寧靜而安詳,並沒有什麼異樣。正看著,幾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群雜亂的印記從來路上一直走到這裏,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爛,又一路翻過數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處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這些足跡兩兩並攏,似乎行者常常把雙腿並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蘇心中疑惑,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這樣走路。按著腳印判斷,這些人從這裏經過,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蘇屏著氣息查看片刻,被許多慘不忍睹的屍骨觸動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掃過一眼,便催動騾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後來開成的,塌下的泥塊原本填滿了十餘丈長的道路。也不知是誰有這樣的大力,竟然在這樣的絕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條可容人通過的窄窄細道來。秦蘇心中驚駭,牽著騾子過去,眼看著腳下泥石間許多血肉模糊的軀體,也不知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驚懼,目不斜視,跨過了一具又一具屍身。
十多丈長的道路,讓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騾背,秦蘇才敢長長吐氣。這如同煉獄般的殺人現場,她是怎麼也不願多呆了,策動騾子,一路小跑,翻過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後有催命的餓鬼,秦蘇不敢稍停,白著臉猛趕了二三十裏路,眼見著前方是一處關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該當有人居住,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