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為見那睜眼瞎子敢說自己是妖怪,心中又好氣又好笑。道:“大人,我不是妖怪,我是被抓到這來的。”
待得了解狀況,那錢副都統才將信將疑的走進門來。兀自不肯放心,站在門口張望了半天,確認無害,才問胡不為:“你怎麼還沒死?妖怪呢?到哪裏去了?”
胡不為心中一動:“這都統大人如此怕死,倒不妨騙他一騙。”眼下肚中正餓,若能騙些飯食來,那是最好也沒有了。當下眼珠一轉,答道:“他……他……走了。”錢副都統 ‘哦!’的一聲,跨近前去,正要說話。胡不為又道:“不過……他說待會兒還要來。”錢副都統麵色大變,聞聲立時停步,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啊?!什麼時候來?!”嘴上問話,腳下不停,慢慢移步,一隻腳又跨出了門外。
胡不為大急,料不到這狗官如此膽小怕死,若把話說重讓他逃跑了,那可不大妙。連忙續說:“他說夜裏再來。妖怪……嗯,這個……妖怪大人說了,若是有人肯拿美酒肥雞來奉供他,他便不再鬧事也說不定。”
錢副都統鬆了一口氣,對胡不為的說話倒不懷疑。問道:“美酒肥雞,那倒不是難事,隻是……就這麼簡單麼?他沒別的話說?”
胡不為見他入彀,心中暗喜。剛才幾句對話下來,又勾起了他的老本行,謊言越說越順。胡大法師是誰?本是江湖騙子,專以口舌騙人錢財為生的人物,眼下遇著一個對妖怪深信不疑的糊塗蛋,若不好好騙來些好處,豈不是對不起老天賜給的良機?更兼愧對十餘年來辛苦練就的唇舌功夫。
當下翻了一個白眼,哼道:“哪有這麼簡單!他說……唉!”故意歎口氣,沉默片刻,吊他們胃口。話中懸而不決,引而不發,說上句含下半句,這原是江湖騙子誆人的拿手本事,向來屢試不爽,百用百靈。一般人家聽到這樣的話,必然懸心,若有識得路數的,便會乖乖奉上一些開口費。
果然,才隻片刻,錢副都統已經不耐,急道:“他說什麼呀?!你快老老實實說來!”胡不為避而不答,隻道:“這繩子捆得我好疼,哎喲,手臂都麻了。”這招叫避實就虛,挾天子以令諸侯。捏準了關節命脈之處,不愁沒人不按自己的想法辦事。
錢副都統道:“你把話說完了,我便給你鬆綁。”胡不為怎會上他的當,這般隨口敷衍,胡老騙子早在少年時便已精熟無比了。這兵差居然敢在他麵前耍詐,豈非班門弄斧,江邊賣水?當真可笑之至!當下 ‘哎喲!’叫喚一聲,顫聲道:“妖怪大人說……說……要是……要是……咳咳……”話說半句,卻咳嗽起來,道:“不行啊大人,我被綁了這麼久,血行不暢,手臂都麻了,麻到胸口喉嚨,咳咳……哎喲,哎喲—”
錢副都統無可奈何,眼見這狗賊一雙眼睛亂轉,精神健旺得很,哪是被捆的透不過氣的模樣?隻是眼下有求於他,不能不順他的意。隻得喝令手下過來鬆綁。這些時日來,妖怪為禍,於他前程影響不小。留守大人憂心如熾,整日煩惱。眼下若能找到破解之法,正是大大的一樁功勞,還愁得不到留守大人的賞識麼?一番思量之下,隻得遷就這個刁民。
“妖怪是怎麼說的?要怎樣他才肯不鬧了?”錢副都統急不可耐,一迭聲發問。
胡不為 ‘嘿嘿’一笑,道:“妖怪大人本來有許多條件的,但經我一番勸導,他才肯放寬了要求。”將一分困難之事說成十分,然後大大表功,這也是騙人誆財的基本套路。錢副都統將信將疑,問道:“他幹什麼聽你的話?”
胡不為道:“他自然聽我的話,我手握玉帝令符,可召動天庭十方兵馬……”話越說越順溜,幾句話熟極而流,脫口而出。錢副都統畢竟不是傻子,見他眼中精光大盛,說得天花亂墜,大起疑心:“你說什麼?你能召動天庭兵馬?”
胡不為一驚,說得高興,把以前胡說八道蒙騙無知鄉民的話也說漏出來,竟然讓兵差起了疑心。不過這也難不倒經驗豐富的胡騙子,當即哈哈一笑,掩飾過去。
“大人不要誤會,這十方兵馬與大人手下的兵馬可不相同,都是看不著的,憑氣而生發,因氣而湮滅。在一般人眼裏,便隻跟一陣風一樣。”見幾名兵差麵上疑色不去,胡不為隻得強道:“若是大人不相信,在下可以召動兵馬讓大人看一下,隻是你們……這個……肉眼凡胎,想來是看不見的……嗯,至多是感覺到一陣風過去了。”片刻間心念電轉,早想到用新學的控風之術來唬騙他們。
錢副都統道:“好,你使來看看,若是當真有風,我便信你。”他懷疑胡不為是個偷騙錢財的無賴,自不信他會搞出什麼玄虛。
胡不為板著臉,嚇唬他們:“天兵天將雖然看不見,但神明自在,等會兒我使法之時,你們可不要發出聲音,要不,惹得他們生氣了,可沒有好下場。”
錢胖子哼了一聲,卻也不敢反駁。見胡不為拉開架勢,兩手結扣虛垂到腹間,口中喃喃念頌。片刻後,聽他一聲大喝:“天兵天將!持仗前行,鎮邪伏魔,製服刀兵!”
胡不為暗中鼓動法力,按照《大元煉真經》所記的控風之法,兩手拇指食指捏決,靈氣透出風池,從兩耳貫出。刹那間,一陣陰風平地生起, ‘呼!’的一聲湧動開來,帶起許多沙塵碎屑,向門外滾去。幾個兵差正在當風處,隻覺冷氣撲麵,冷嗖嗖的有如朔風,衣袂翻動開來,抖折飄動。
這風力雖小,到底仍是一陣風。
錢副都統大吃了一驚,萬料不到此人當真有些門道,居然弄出一陣怪風來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兵天將,一時心中打鼓。他原隻不過是一個紈絝子弟,靠著賄賂當上禁軍小吏,見少識陋,一向隻知道如何盤剝敲詐良民,怎識得這些法術奧妙,讓胡不為一番連蒙帶唬,早已不分南北。
胡不為見幾人色變,知道計成。肅然道:“剛才過去了六萬巡察天河的神兵,都穿著黃金盔甲,拿著黃金槍,你們看到了麼?”四個瘦頭和一個胖頭一齊左右搖擺。
胡不為道:“我就說嘛,召出來你們也看不見,非要我費這麼大工夫。”錢副都統將信將疑,見他說得太過玄乎,委實難以置信。但待要不信吧,胡不為卻當真能弄出一陣風來。若非有非常之能,怎能辦到?他自不知,胡法師半桶水的法力,臨敵實用上是大大不夠的,但要用來蒙騙他這樣的笨瓜冤大頭,卻又綽綽有餘,比一幫幹說不練的江湖騙子高明多了。
“我沒騙你們,這下信了吧?”胡不為斜眼看向幾人。幾個兵差麵麵相覷,卻不回答。
錢副都統沉吟片刻,道:“你……你……法師……果然有非常之能,嗯……卻不知妖怪說了什麼,要怎樣他才肯走?”胡不為一聽,心中暗喜,聽錢副都統改了稱呼,便知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當下笑道:“他聽了我一番勸說,終於不肯再複仇了,放過了幾百條性命。”
錢副都統嚇了一跳:“怎麼?!他本來要害死幾百個人麼?”胡不為幽幽歎了一口氣,假作沉痛之色,心中盤算著要怎生找個好理由。一轉念,想起昨夜裏看到的那些恐怖死物,已有計較。
“那是自然。他本是含冤入獄,死後冤氣凝聚變成厲鬼,自然痛恨把他害死的人。他說要報仇,要吃掉所有加害過他的人的血肉。”胡不為說著,突然想起昨夜的經曆,那老人怨毒的雙眼又出現在腦中,忍不住機伶伶打個寒噤,心中也覺害怕。
哪知一番胡話,卻當真撞到了點子上。錢副都統一聽,一張臉登時變得慘白。本來隻信得六七分的,這下子更信得十足十了。府中人人都知道,牢中所鬧鬼魂,正是以前刑房中冤死的囚犯。
早在六七年前,西京府衙牢房中便常有鬼怪出沒,那都是在含屈冤死的囚犯,怨氣所結,殺人奪命。在奇案司眾人的大力鎮壓過後,略有收斂,隻是卻一直沒有停過。後來,調任了現今的留守大人,也不知怎麼,從此牢中便消停了兩三年,再看不到鬼魅蹤跡。直到幾日前,夜裏突起鬼患,共咬死咬傷了二十多名囚犯,鬧得府裏人人色變。
“然……然後呢?”錢副都統嗓音發顫。
胡不為清了清嗓子,道:“後來我說,這般殺來殺去,有什麼意思?就算是把人都殺光了,反正他也活不回來,隻會增加罪惡,還不如趕緊找個好去處,再另做打算。”
錢副都統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一般:“對!對!還是法師懂得道理!他……他……聽了你的勸告,又是怎麼說的?”
胡不為歎了口氣,道:“他被我說得心動了,但仍舊不甘心。還說肚子餓,不吃人肉不吸人血不行,沒法子,我隻得把自己的一條魂魄給他了。”
“啊?!法師你把魂魄給他了?那怎麼……怎麼……還這樣好端端的?”錢副都統大感錯愕,問道。
胡不為乜了他一眼:“人有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也沒什麼打緊,至多是日後時常忘記東西,時常睡不著覺罷了……唉,我若不遂了他的心願,豈不是要死傷幾百條人命?拿一魂一魄換得幾百人的平安,胡某便是真的丟掉性命,死也瞑目了。”一番話說得悲天憫人,舍己求全之心當真令人動容。隻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在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若是魂魄當真這麼不值錢,青台山少主就不是現下這樣了,他隻被人拘走了一魄,便已跟一個死人沒什麼差別。
幾個兵差暗生崇仰之心,那錢副都統麵上頗有愧色,躊躇了片刻,又問:“然後呢……他拿走了法師的魂魄還不滿意麼?幹什麼晚上還來?”
胡不為眼珠一轉,道:“變作冤鬼以後,不能超生,他自然走不了,須得大大做一場法事,燒點真金真銀元寶和紙錢蠟燭什麼的,將他超度走了,日後才不會再來鬧事。”
“鬼魂不是隻收紙錢的麼?幹什麼還要金銀元寶……法師,我銀子也不多。”
胡不為正色道:“那是世俗無知之人以訛傳訛,這個……隻有用了金銀財寶,才能看出你的誠心,若不然,十文銅錢能買一捆紙錢,那能值得什麼!”
錢副都統轉念一想,這話說得也對。若是紙錢這麼好用,冥府裏的鬼魂人人都成富翁了。隻是要花掉自己的金錢,想起來不免肉痛。當下問道:“那……法師……你看要用多少元寶合適?”
胡不為見計謀得售,心中竊喜,洋洋得意說道:“也不用太多,隻要準備兩……三……四五錠金元寶,八隻雄雞,一頭豬,讓我開壇做法,度他升天,他或許便不會再鬧事。”他特意加重了 ‘或許’兩字,便是留了後路,若是將來驅鬼不成,那也怪不得胡老爺子,當時鬼怪可沒說一定不再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