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烏馬拉人不單單是世界上最友善、最快樂的族群,還是最堅忍不拔的族群,對疼痛和“勒楚圭拉”都有不可思議的抵抗力,後者是用響尾蛇的屍體和仙人掌的汁液釀造的一種烈酒。據極個別有幸目睹過他們集體醉酒景象的外人描述:酒酣之時婦人們彼此扯開胸衣進行摔跤比賽,一個年邁的老人咯咯笑著圍著她們轉,伺機用玉米棒戳她們的臀部,丈夫們則在一邊怔怔地看著。收獲季節的銅峽穀比春日冰融時的坎昆海灘更為狂歡。
這樣狂歡一整夜後,第二天早晨還會舉辦一場大規模的賽跑,曆時不是二十分鍾,也不是兩個小時,而是整整兩天。按照墨西哥曆史學家弗朗西斯科·阿爾馬達的記載,一名塔拉烏馬拉跑步冠軍不間斷地跑了四百三十五英裏,相當於從紐約一路跑到底特律。許多塔拉烏馬拉人都能在兩天內連續跑完三百英裏,相當於十二個馬拉鬆。
他們跑的不是平整的大道,而是陡峭的山林小徑,完全是靠雙腳踩出來的。環法自行車賽車王蘭斯·阿姆斯特朗應該算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耐力運動員之一,但他在紐約第一次跑馬拉鬆的時候,盡管幾乎每英裏都要咽下一管能量膠,卻仍然差點沒堅持下來。(賽後蘭斯給前妻發了一條短信:“哦,天哪。哎喲,真可怕。”)而這些人卻能夠一跑就是他的十二倍距離?
一九七一年,美國生理學家戴爾·格魯姆博士徒步深入銅峽穀,目睹塔拉烏馬拉人對運動的崇尚後極為震撼,以至於追溯了兩千八百年的曆史,來找到能與之比肩的同類。“恐怕自古斯巴達人以來,沒有哪個族群在體能方麵能達到如此高的境界。”這是他發表在《美國心髒期刊》上的論文的結尾。但塔拉烏馬拉人絕不像斯巴達人那樣崇勇尚武,而是溫和得像一尊菩薩。他們從不用超強體力欺負任何人,一輩子生活在和平與安寧中。“從文化上來說,塔拉烏馬拉族仍是重要的未解謎題之一。”專門研究塔拉烏馬拉人的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家丹尼爾·諾維克博士如此評價。
塔拉烏馬拉人神秘莫測,就連“塔拉烏馬拉”這個族名都隻是化稱。他們的真名是“拉拉穆裏”,意為奔跑的人,而“塔拉烏馬拉”則是不懂土語的西班牙征服者的發明。這個私生的名字之所以能夠延續,是因為拉拉穆裏人名副其實,寧可跑開也不願開口爭辯。用腳後跟回應外來威脅是他們的一貫方式。無論敵人是科爾特斯手下頂盔貫甲的西班牙人、潘喬·維拉的暴動分子,還是墨西哥的毒梟,他們都會邁著輕靈的步子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深入銅峽穀,無人能及。
天哪,他們一定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紀律性,我想,徹底的專注和投入,簡直堪稱跑步界的少林僧。
然而,這樣的描述也不大準確。塔拉烏馬拉人的長跑,更接近於狂歡。他們的飲食、生活方式簡直會令長跑教練做噩夢。他們喝起酒來就像每星期都在過新年,成年的塔拉烏馬拉人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不是處於醉酒狀態,就是正從宿醉中醒來。和蘭斯·阿姆斯特朗不同,他們從不喝富含電解質的運動飲料,也不靠蛋白能量棒加速肌肉的恢複。事實上,除了佐以玉米粉的烤老鼠外,幾乎從不攝入任何蛋白質。他們也不會專門為賽跑訓練、拉伸韌帶或熱身,隻是隨意地走到起跑線前,互相逗笑著,然後飛奔出去……堅持四十八個小時。
他們為什麼不會受傷?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就像站錯隊了的序列:我們擁有高科技跑鞋和專門的矯正鞋墊,跑在平整的大路乃至橡膠跑道上,而塔拉烏馬拉人穿著幾乎不能稱為鞋子的簡陋拖鞋,沿著崎嶇不平的山徑奔跑,結果經常受傷的是我們,絲毫無損的卻是他們?
一定是他們的雙腿更結實,因為他們一輩子都在奔跑,我想,但這就更說不過去了:如果跑步對雙腿有害,跑得越多隻會受傷越重。
我把雜誌推到一邊,感覺既好奇又煩躁。塔拉烏馬拉人的一切是那麼落後又不可思議,如禪宗大師的偈語般不可把握。他們堅韌卻溫和,跑個不停卻從不受傷,飲食糟糕卻無比健康,未受教育卻充滿了智慧,生活艱苦卻開心舒暢……
跑步跟這一切究竟有什麼關係?世上最有智慧的部族,同時也是最高強的耐力跑手,這難道隻是偶然嗎?在過去,求得這種智慧需要攀登喜馬拉雅山,而現在,我意識到,隻要跨越得克薩斯與墨西哥的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