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別想轉移話題。不過,為什麼不……開除我的教籍?沒有,他們現在不做那樣的事了。那麼做對誰都不好,還可能引起某些很嚴重的後果。其實這就跟一個被長時間禁止參軍的人一樣,他們隻是不準我再到莫斯科或彼得堡去。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我說了,人得對上帝忠誠。我會解釋給你聽。你不理解人如何能成為無神論者,也不明白人如何能不管上帝存在與否或上帝為何存在,卻相信人的存在並非自然狀態而是一種曆史狀態,而這段曆史正是始於耶穌,耶穌的福音教義正是其基礎。說到這兒,究竟曆史是什麼呢?曆史是上千年來對死亡之謎的係統性探索,目的就是要戰勝死亡。這也是人們發現數學無窮性和電磁波的緣由,是他們譜寫交響曲的原因。到如今,若沒有明確的信仰,一個人不可能在這些領域取得進展。沒有精神的力量,人類是不可能有這種重大發現的。而這種精神力量恰是植根於福音教義。這是怎麼說呢?首先,愛護友鄰,這是生命力的高級形式。一旦一個人的內心充滿這種力量,它就會自發地溢出來,影響他人。而一個現代人最基本的兩個理想是——沒有這兩個理想,人無法稱之為人——解放個性和不畏犧牲。注意,所有這些都是最新潮的觀點。古往今來,曆史上從未有人提出過這樣的觀點。曆史上從來不缺殘暴無人性的卡利古拉[4],他們從未想過奴役者隻是一群缺乏才能的人。他們用青銅做碑,用大理石做柱,為自己歌功頌德,以求死後永垂不朽。一直到耶穌誕生之後,人才得以自由呼吸。直到我們有了耶穌,人才能麵朝未來而生。人類不再如狗一樣死在溝渠中,曆史裏的人至少可以死得其所,並且征服死亡的工作也得以如火如荼地展開。耶穌自己的死,就是這一工作的一部分。哦,我說了很多,對嗎?不過我很可能是在對牛彈琴。”
“這是形而上學,我親愛的夥計。我的醫生不許我談論這些,我吃不消。”
“哦,好吧,你真是無藥可救了。那我們就不說了。上帝啊,多麼偉大的觀點,你可真是幸運。不過我想,哪怕你每天都和這些真理生活在一起,你也未必能看得見。”
波光粼粼的河麵好似一塊打磨了的鐵塊,反射著耀眼的陽光,沒看一會兒眼睛就被耀花了。突然,幾股波浪擊碎河麵,隻見一艘拉著馬車、馬、農夫和農婦過河的大船駛過河中。
“瞧,現在才五點過幾分,”伊萬·伊萬諾維奇說,“還有快車從塞茲蘭[5]過來。通常車都是五點過五分經過這兒。”
遠處,一輛黃藍相間的火車自右向左穿過平原,因為隔著很遠的距離,火車看上去成了一個小點兒。可突然,他們注意到那火車停下了。白色的蒸氣不斷噴出來,緊接著又響起一聲長長的汽笛。
“這可真奇怪。”伊萬說,“肯定是出事兒了,不然車怎麼會無緣無故停在沼澤地中央呢?一定是出了什麼事。走吧,我們喝茶去。”
6
尼卡沒在花園裏,也沒在房間裏頭。尤拉猜他可能是躲起來了,因為尼卡煩他們了,並且他相對尼卡而言太小了。當舅舅和伊萬在長廊上討論書本修訂工作時,尤拉就一個人在園子裏漫無目的地遊蕩。
這個地方可真迷人啊!小黃鸝叫得清脆,每次都是叫三聲就停下,停頓的時間剛好夠這霧朦長笛一樣的聲音消散,直至最後一絲振動停止。空氣中飄著花香,一陣陣撲鼻而來,仿佛那花香是迷路了,一動不動,固定在花叢的上方。這讓尤拉想起昂底布[6]和波狄吉拉。尤拉這邊看看,那邊瞧瞧,草地上仿佛又傳來了母親的聲音。可凝神細聽,那不過是鳥兒的歡叫和蜜蜂的嗡鳴。時不時地,尤拉恍如聽見母親在喚他,喚他跟她一起走,去別的地方。
尤拉走到水溝旁,並沿著溝邊的矮叢走到一處赤楊林。赤楊樹的下麵散落著黑而潮濕的斷枝,花開得很少,帶切口莖的馬尾看著好似《聖經》上畫著的戴埃及頭飾的人。尤拉越來越覺得孤獨。他想哭。雙膝一軟,他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上帝的天使,我神聖的保護神啊,”他祈禱,“請讓我堅定地走在真理大道上,告訴媽媽我一切都很好,她不需要擔心我。如果泉下還能有知,哦,上帝,請您把媽媽接到您的天堂,讓她和聖人一同閃耀。媽媽那麼善良,她純潔無罪,請您對她仁慈,上帝啊,請您一定不要讓她受苦。哦,媽媽!”尤拉肝腸寸斷,他大聲喚著母親,好似母親是他的另一個保護神。他太過傷心,以至於再也無法承受,突然就暈了過去。
不過,尤拉並沒有失去意識太久。醒來時,他聽到舅舅正在大聲叫他的名字。尤拉應了一聲,然後便開始往上麵走。突然,他想起自己還未為失蹤的父親禱告,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曾教過他。
不過剛才的暈厥讓他的身體輕飄飄的,那種感覺很美妙,他不願意失去這種感覺。尤拉心想下次再為父親禱告應該也沒事,他自言自語道:“讓他先等等吧。”其實,尤拉壓根就不記得父親長什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