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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一邊走,一邊唱著《安魂曲》[1]。無論歌聲何時停下,行走的雙足,嘶叫的馬群,還有陣陣呼嘯的狂風似乎都會把這悼歌接下去。
路過的人自覺自發地為送葬的隊伍讓路,不動聲色地默數花圈,然後在胸前畫十字架。有人好奇地問:“這是給誰送葬呢?”旁人答:“日瓦戈。”“哦,原來是他,那我就明白了。”“不是日瓦戈先生,是他的妻子,日瓦戈夫人。”“咳,這是一回事。願她的靈魂安息。這可真是場隆重的葬禮。”
逝者如斯,最後的時刻終將過去,無可挽回。“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誌,天地宇宙和芸芸眾生……”[2]神父一邊默念經文一邊在胸前畫一個十字架,將土撒到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的身上。接著,眾人齊唱《正義的靈魂》,然後便是一陣肅穆的忙亂。棺材被蓋上了,釘了釘子,讓人抬著放進墳墓裏。四個人用鐵鍬匆忙地往墳墓裏填土,像凝結的土塊雨一樣落在棺材蓋上。很快,棺材上就頂起了一座小土丘。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兒爬了上去。過於隆重的葬禮容易讓人恍惚麻木,而現在這恍惚與麻木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對這個小男孩兒的感同身受——他定是想去母親墳頭說最後幾句話吧。
孩子揚起頭,看了看秋日的蕭條景色和修道院的圓頂,眼神略顯空洞。他的鼻子微微上翹,臉龐顯得有些扭曲,隻見他往外伸了伸脖子。如果一隻小狼崽做這個動作,人們肯定會認為它馬上就會開始嚎叫了。但小男孩兒隻是把臉埋進雙掌中,低聲地啜泣起來。寒風卷著冷雨打在他的手上、臉上、身上,毫無憐意。這時,一個穿緊身黑衣的男人走上前去。那是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維奇·韋德尼亞皮,是下葬的瑪利亞的哥哥,也是哭泣的小男孩兒的舅舅。尼古拉伊以前是個神父,後來主動請求解除神職。他走到男孩兒身邊,牽著他走下墳頭。
2
尼古拉伊決定和小尤拉[3]在修道院過一夜,因為過去有點交情,修道院便給尼古拉伊安排了一個小房間。其時正值聖母節的前夕。第二天,他們就要去南方,去伏爾加河畔的一個城鎮,尼古拉伊舅舅在那兒為當地的一家進步報社工作。他們買好了票,東西也都收拾妥當,放在房間裏頭。車站離修道院不遠,在屋裏甚至能聽到火車汽笛的哀鳴聲。當晚天氣變得很冷。小房間的兩個窗戶都是落地而開,朝向一個荒廢果菜園的角落。透過窗子可以看見果菜園主道上結冰的水窪,還看得見稍早時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下葬的墓地一角。果菜園隻有靠牆處長著一叢金合歡和幾棵卷心菜,甘藍卷心菜的藍色葉子一層緊裹一層,似乎連它也怕了這寒冷的天氣。每當有風吹過,無葉的金合歡就會隨風擺動,好似著了魔一樣,之後又靜靜趴到地上。
深夜,睡著的尤拉卻被敲窗戶的聲音驚醒。原本漆黑的小房間詭異地亮成了一片白。尤拉不顧身上隻穿了內衣,他急切地跑到窗子邊,臉緊貼著冰冷的玻璃。
外頭看不見小路,看不見墓地,也看不見果菜園,外頭隻有漫天的風雪。暴風雪好似是發現了尤拉,並意識到它對這樣一個小男孩兒的恐嚇力,於是它咆哮,怒吼,千方百計要把這小男孩兒嚇住。雪花在天空中飄舞翻卷,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仿佛隻剩下這暴風雪,再無其他。
當狂風卷著暴雪撲到窗台,尤拉的第一反應是穿衣服,並跑到外麵做點什麼事。他擔心那片卷心菜地會被雪埋住,再沒人能挖得出來;其實他最擔心的是媽媽會在地下越陷越深,離他越來越遠。
小尤拉又哭了,淚流滿麵。尼古拉伊舅舅被哭聲驚醒,走過來安慰他。尼古拉伊打了個哈欠,倚靠在窗邊,若有所思。
天光破曉,兩個人開始穿衣洗漱。
3
母親還活著時,尤拉並不知道父親早已拋棄了他們母子,而自己在西伯利亞過著放縱不羈的生活,大肆揮霍著上百萬的家產。母親總是跟他說,父親去彼得堡做生意了,或者說他去了伊爾比特的某個大集市。
尤拉的母親一直都被病魔纏身。發現患有肺癆之後,她開始去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北部治病。有兩次母親雖然帶著尤拉一起去,可是卻總留他單獨和一群陌生人待在一起,並且每次在一起的人都不同。尤拉漸漸習慣了這種不斷變化的人和事,再加上複雜的背景和生活中層出不窮的古怪事情,他也就認為父親不在身邊是理所當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