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在軍中。我盡集將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呆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裏,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花剌子模本以名城玉龍傑赤為都,撒麻爾罕建成後,遷為新都,結集重兵十餘萬守禦,械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堅厚更號稱天下無雙,料得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已抵撒麻爾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郭靖布下風揚丶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餘名。花剌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術赤丶察合台兩軍先後到達。十餘萬人四下環攻,那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禦嚴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城頭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鍾愛此孫,見他陣亡,悲怒無已。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抬來,成吉思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隻見那箭狼牙雕翎丶箭杆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洪烈這奸賊!”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者: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顏洪烈為王孫複仇,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

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鉤索攀援,或擁推巨木衝門。城中將士百計守禦,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人,撒麻爾罕城卻仍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法,但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心想兵困堅城之下,兵糧馬秣,俱已漸漸不足,本擬取之於敵,卻久攻不下,敵軍如出城決戰,蒙古軍自當破敵如摧枯拉朽,但敵軍堅守不出,欲一戰而不可得。兼之天又嚴寒,軍心急躁,似是全軍覆沒之象,不由得英雄氣短。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後悄悄跟隨,不料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便都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離蒙古南下之時,隻是個渾渾噩噩丶誠樸木訥的少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曆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隻是我生來愚蠢,實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處,煩惱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竟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罪,隻聽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轉,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幾句什麼話。他苦苦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在夢中相會,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

魯有腳隻道有什麼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你自己想出來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道:“黃幫主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事。”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派一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轉身出帳。

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舍此城而去,西進時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給截斷歸路,腹背受敵;但若屯兵城下,隻怕敵人援軍雲集,不幸寡不敵眾,一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帳外來回踱步,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峰皺起了眉頭出神。

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鬥然拔起,孤零零的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幹大樹,是以當地土人稱之為“禿木峰”。撒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麵的城牆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的策劃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湯。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發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麼?”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處處炊煙,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隻怕這蠻幹之策為黃蓉一舉輕輕消解,再說魯有腳如仍堅忍不說,也決不能當真將他斬首,心想與黃蓉鬥智,那自來是有輸無贏,連一分贏麵也占不上。時近正午,他沉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隻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什麼難行?”

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我。”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想得妙計,也是枉然。”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這禿木峰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不能與之相比。難道峰上有什麼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上去麼?”

當下悶悶不樂的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見那山峰有若圓柱,上下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名字叫作“禿木峰”,山峰固然有如禿木,料想自有天地以來,除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忽地啪的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刹那間心意已決:“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舍命而上,縱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金刀,背負長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隻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峰頂相會麼?”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又驚又喜,隨著三人來到禿木峰下。

隻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有腳道:“宰罷!”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名親兵又已砍下一條羊腿,黏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更妙於此。隻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上。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黏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羊傳遞上去,未及黏上峰壁,已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黏。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雖微微搖晃,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將長索縛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麼?”郭靖又歉仄,又感激,拱手說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才好。”魯有腳躬身還禮,說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誰教我們有這麼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三長老哈哈大笑,麵向山峰,緩緩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降到峰腰,這才回身,隻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郭靖越看越奇,讚歎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羊梯”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麵頰通紅,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隻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究仍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著將她抱住。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了那裏還能分開?

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麼?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你眼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麼?”郭靖道:“你怎知道?”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麼不讓我相見?”黃蓉嗔道:“虧你還有臉問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麼?”

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生。

黃蓉四下張望,說道:“這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裏麵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隻見一大塊堅冰中間空了一個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塊大水晶雕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島上這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他一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頭去,數道:“一丶二丶三丶四??”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我如不饒你,你就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什麼好不好的?先前隻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裏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跟歐陽鋒立約,隻要他不害我,你可饒他三次不死,倒不急著報仇啦!這麼說,你倒當真把我瞧得比為你師父報仇要緊些。”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黃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什麼?”郭靖的眼光一直望著她臉,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隻見她穿著一襲黑色貂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手。

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說,你在鐵槍廟裏給歐陽鋒逼著同行,後來怎生逃出了他手掌?”黃蓉歎道:“就隻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雲莊。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但須得有個清淨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地找所寺院。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物說那怎麼辦。我說太湖旁有座歸雲莊,風景既美,酒菜又好,隻不過莊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黃蓉道:“不,他這人可有多自大,那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這麼說,他越是要去。他說不管那莊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付得了。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來一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你知那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老毒物一踏進莊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一把火將歸雲莊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去歸雲莊找過你的,隻見到滿地瓦礫,想不到竟是老毒物幹的好事。”黃蓉道:“我料到他要燒莊,要大夥兒事先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不到,可是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徑候我,幾次險些兒給他撞到,後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後跟著。傻哥哥,幸好你傻裏傻氣的,要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來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那裏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郭靖道:“蓉兒,是你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夢裏教我的。”當下把夢中情境說了一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感動,悠悠的道:“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與你相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後你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一會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道:“咱們下去罷。”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裏,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聽。”郭靖大感詫異,問道:“什麼?”黃蓉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這時用力揑了一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說給你聽。”郭靖心想:“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譯出來的,怎說是她爹爹?”心頭疑惑,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揑了一把。

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一齊下峰。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後麵偷聽。”郭靖大吃一驚,道:“啊,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後麵。老毒物老奸巨猾,這次卻忘了冰岩透明,藏不了人。我也直到月光斜射,才隔著冰岩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你提九陰真經什麼,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頂上修仙練氣,做一輩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餘精銳。城頭守軍嘻笑辱罵,隻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野都是凍斃的牛羊馬匹屍體,更是心驚。心想如此酷寒,此城若再有十日不破,隻怕蒙古精兵有半數要殲於城下。苦思無計,心想我成吉思汗一生英雄,原來要畢命於斯。

當晚郭靖丶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停當,隻待歐陽鋒上得峰去,就在下麵毀梯。豈知歐陽鋒狡猾殊什,卻也防到了這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計,令人備了幾條長索,用石油浸得濕透。花剌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千餘年前,當地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後便用以煮飯燒物,稱為火油。蒙古軍亦自花剌子模百姓處奪得火油,作為燃料。

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岩石之後,然後坐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後麵隱約顯現。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兩人假意研討。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歐陽鋒聽在耳裏,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頭,她縱然無奈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在此竊聽,委實妙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詢問。歐陽鋒心道:“這麼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忽聽峰下號角聲響緊迫。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下去。”其實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黃蓉道:“那麼咱們明兒再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在帳中說不好嗎?”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躲得了他。可是憑他再奸猾,也決想不到咱倆會來到這山峰絕頂。”歐陽鋒暗自得意:“嘿,莫說小小山峰,就逃到天邊,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麼你在這裏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可趕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徑自下峰。他把黃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終究惴惴,但想歐陽鋒一意要偷聽真經,必不致現身相害。他下峰之時,將浸了火油的長索繞在一隻隻冰凍的羊腿之上。

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麼靖哥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克,當真害怕,我且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歐陽鋒隻怕給她發覺,縮在冰岩後麵不敢絲毫動彈,眼見她也攀下山峰去了。

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刻舉火把點燃長索。長索一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見一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不饒他?”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笑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怎麼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一點也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黃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氣。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能殺他?”郭靖道:“那當然能夠。隻是這般殺了他,未免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這般歹毒狠惡之人,還講什麼武不武呢?他害我們五位師父之時,下手可曾容情了?他殺四師父,使的手段可光明正大?”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得目眥欲裂,又想歐陽鋒本領高強,倘若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複仇機會,咬牙道:“好,就這麼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來,談論之下,均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黃蓉不會背誦梵文,漢文譯本又在郭靖身邊,她於真經總旨所知不全,此時方得睹全豹,大喜之下,精神倍長。

說到後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就在這城內,我們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你倒想個攻城的妙法。”黃蓉沉吟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籌劃過十幾條計策,卻沒一條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總有十幾個輕身功夫什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試試爬城如何?”黃蓉搖頭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都有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城,即令十幾人個個都衝進了城,裏麵十多萬守軍拚死擋住了,也沒法斬關破門。”兩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萬餘名蒙古兵扳起彈石機,石彈如雨般落入城中。還有幾尊從金兵丶宋軍那裏輾轉奪來的火炮,也發炮轟擊。但守軍藏身於碉堡之中,石彈丶火炮摧破民房什眾,守軍傷亡卻少。一連三日,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隻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語甫畢,突然兩人同時驚叫,隻見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隨即奇道:“咦,奇怪!怎麼會這樣?”

隻見他並非筆直下墮,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就似風箏一般。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得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二人這才看清,隻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一般之物。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遭困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究無法從這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褲子,將兩隻褲腳牢牢打了個結,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迎風兜滿了氣,咬緊牙關,縱身躍出,從山峰上跳將下來。此法原本極為冒險,隻不過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褲子中鼓滿了氣,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衣褲,雙手幾乎凍僵,仗著一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與寒氣冰雪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