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簽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記熟了方位,黑暗裏我可要喪生在竹簽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加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醜,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麵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麵前橫掠而過,瑛姑那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斷竹棒。那知黃蓉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麵門,隻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瑛姑這掌劈去,嗒的聲響,手背反給棒端戳中,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什為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裏,鬥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曾聽人說過黑風雙煞的武功,十分了得,但他們先已在桃花島學了不少厲害功夫,怎麼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麵,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
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隻守不攻丶暗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使開那“封”字訣,擋住她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簽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妙的是隻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燈旁插著的尖利竹簽自沒碰動。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旋風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準,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的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初愈,元氣未複,若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心中計算方定,油燈已給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簽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袖拂中含了劈空掌功夫,七八盞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掌,那又如何動手?”黑暗中隻聽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簽方位了罷?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隻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瑛姑道:“竹簽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裏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你愛插在那裏就插那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摺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而且數十年來顛倒之心絲毫不變。”瑛姑正在拔著一根根竹簽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
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隻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攸關,隻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簽穿腳之禍。瑛姑心中,一直在琢磨黃蓉的言語。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倘若不愛你,為什麼要喝醋?他本已決定出手救你兒子,見到他肚兜上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可憐未老頭先白』,你要跟老頑童白頭偕老,段皇爺當真傷心之極,當時隻想死了!”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
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罷。”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隻得舍命陪君子。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倘若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跟你在一起雖然挺有趣,但在爛泥塘裏住上一年,也真難熬。”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踢滅油燈,說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那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隻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全給她踏斷,徑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上了她當!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都揑斷了。”隻因好勝心盛,於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隻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麵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丶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麵前,合什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隻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麵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少了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開。
一低頭,隻見那錦帕所製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之間,入宮丶學武丶遇周丶絕情丶生子丶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隻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孩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
她心中鬥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裏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隻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掌招連發,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麵,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忙躍向門口,回頭一瞥,隻見段皇爺左手撫胸,顯得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放我隨周伯通而去,正式結為夫婦,是老頑童那廝不要我,可不是他不放我。他仍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隻有比前更加豐厚。我隱居黑沼,他派人為我種樹植林,送我食糧物品,這些年來照應無缺。他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來隻記著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歎一聲,轉身出門。
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什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作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大理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閃過:“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讓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胡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尖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隻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相攻,豈知此人竟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詳細解明三道算題丶以“打狗棒法”阻路丶再布油燈竹簽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汙,剃光頭發。他頦下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須得幹冒大險,各人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實無別法,若由四弟子中一人假扮,他們武功不及,勢必給瑛姑刺死。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揑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那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但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麼禍胎終是不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那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都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雖穴道中指遭點,內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隻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
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隻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罷,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眼瞧瑛姑,神色慈和。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見他眼光之中,什至有幾分柔情,昔日恩情,湧向心頭,仇怨霎時盡泯,說道:“是我對你不起!”手一鬆,當的一聲,匕首落地,雙手掩麵疾奔而出。隻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丶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裏,哈失吐,斯骨爾?:”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什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歎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裏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一燈驚歎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下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真經最高秘奧,全在總旨之中,前麵所有難以明解的關鎖,總旨乃是鑰匙。他忽然想起,此經倘若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製他得住。但若將這章闡明最高武學的總旨毀去,總是舍不得,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中華人士如能通識梵文,武學又高,此人就不至為奸惡小人。他如此安排,差不多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旨,連重陽真人也不解其義。豈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丶黃蓉二人。
道家武功本來以陰柔為主,九陰極盛,乃成為災,黃裳所以名之為“九陰真經”,原有陰陽不調,即成為災之意。這九陰真經的總旨闡述陰陽互濟丶陰陽調和的至理,糾正道家但重陰柔的缺失,比之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更深了一層。
這九陰真經的總旨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學識淵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複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雖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旨,武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什是關心,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由此自複功力,倒不必由老友動手了。”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餘日,一燈大師每日裏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黃蓉更藉此養傷。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閑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隻見雙雕斂翼落下,神態什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麼雙雕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為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雕神駿異常,雌雕卻給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什是高強。郭靖忙為雌雕裹創敷藥。
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雕不會言語,雖目睹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
一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但藥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沒人能加害於他,你們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麵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想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著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著跪倒磕頭。
一路上黃蓉雖然掛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有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大師所雲:“料來當世也沒人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麼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什是暢快。雙雕在空中緩緩相隨。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家夥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隻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什是歡喜,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如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丶沙通天他們,就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當真心裏難受。”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良心。”郭靖奇道:“怎麼?”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來心裏不好過。”
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小紅馬昂首輕嘶,電馳而出,四足猶似淩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複,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隻一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兩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如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麼?”酒保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陪她不飲,隻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
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什麼?”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丶幾斤肉,好酒好菜,盡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歎道:“這啞梢公要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要知桃花島上侍仆均是啞巴,跟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三歲上便已會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什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隻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隻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一份素麵。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那裏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見她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瀟灑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梯口。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隻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麵。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篾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見那梢公並不走開,與郭靖向東首走去。在街角邊牆後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徑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快步向東。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隻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
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道:“咱們去跟蹤那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什麼鬧著玩?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隻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裏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循著小路走向山浚。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罷。”郭靖蹲低身子,說道:“可莫累壞了,我背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轉身子等她。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隻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隻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命都送在他手裏。”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麵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地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那裏去了?
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裏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家夥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
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鐵掌幫定然有人跟來。”
穆念慈歎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
黃蓉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丶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些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曆,隻扼要一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隻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
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遝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又過半晌,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