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道:“師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加要緊。”一燈“啊”了一聲,道:“什麼事?”黃蓉道:“老頑童給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歎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份上,盡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師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麵,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漠不關心的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回房。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師伯吩咐,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遭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隻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師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製,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裏打將出來,漁人丶樵子丶書生三人為他掌力所迫,一步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出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隻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為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姓周的小孩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不閃不避,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定有備而來,隻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隻風險什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隻把四人聽得麵麵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隻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麵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梁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隻向前望,每人心中都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先後飛入下麵山穀,穀中白霧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無人出現。

那樵子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肯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漁人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凶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從政多年,什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背上感到一陣寒意:“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麼?”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隻見一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見她武功大進,都感駭異。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隻見她一身黑衣,麵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什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禦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看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丶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裏,想拜死我麼?”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說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什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算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禦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雖違了師命,事急從權,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麵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中隻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丶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麼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向瑛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刹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隻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樵子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麵,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麵已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過。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給對方拿住,急忙後奪,隻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手肘關節已讓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對方臂彎裏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製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隻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虎吼一聲,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隻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麵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麵,隻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丶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隻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竟沒知覺?倘若他暗施毒手,此刻隻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隻見他身高膀闊丶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便問:“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徑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那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滑過他身側,不料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麵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鼓勇直衝。郭靖急叫:“留神!”隻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給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揑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隻要一揑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遭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忙鬆手放開他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隻一瞬之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汙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汙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深得地利之便,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己,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汙泥中比陸上更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隻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麵而至,忙側頭閃避,那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汙泥,第三團卻給迎麵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暗器,若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丶看傷口,敵人必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汙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麵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轉身,落下地來。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采:“好俊功夫!”定睛看時,隻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發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隻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誌在害人,並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歎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你母親與周伯通有什幹係?”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什情愛糾纏,致讓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垂首淒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增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白嫩,容顏嬌媚,自己當年美豔極頂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地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你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我師哥毫不聰明,他隻忠厚老實,他跟我好了之後,就天塌下來,他還是對我好。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打斷了兩條腿,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真凶報仇才是。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自知不該遷怒旁人,早將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就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

瑛姑當年離了大理,隱居黑沼後,曾設法找尋周伯通,起初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輾轉得知他為黃藥師囚禁桃花島上。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什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恩情?那知桃花島上道路千回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送她離島。她回歸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什麼他從來不會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隻把瑛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啪的一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的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出手無情。”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麼?”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卻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難安心,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不由得躊躇。

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從佛像前取過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鋼針,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跡,登時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隻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歎。

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加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歎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餘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丶“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隻有十餘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沉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羅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溝裏,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還在無用的術數上耗無謂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轉過佛殿,見前麵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裏縮頭藏尾,算是什麼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後,接口笑道:“你嫌這裏沒燈麼?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什麼刀山油鍋?”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摺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她身旁地下一個火頭。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時,其實也不是什麼油燈,隻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簽,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什是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簽,每隻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丶一百一十三根竹簽,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簽如此鋒利,上麵那裏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麵我必鬥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簽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什麼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