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學究笑了笑,佯裝不經意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題考予門弟子,故先作一篇著伊等看,以作矜式。今止作起破承題;起講了,餘文尚須構思。”
寶禾先生取過來一看,上寫道:觀聖人教人,以因而親。與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親之族,長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寧,有失其可者哉!嚐思:親莫親於父子,宗莫宗於祖宗;雖然,亦視其所因何如耳!
寶禾先生看了承破,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講,不由得大笑起來。
那學究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道:“子以予文為不足觀乎?抑別有議論而開吾茅塞乎?不然何哂也!”
寶禾先生忍住笑,正色道:“承破絕佳,而起講且更奇妙;小生蓬門下士,從未見此奇文,故不禁悅極,樂極,所以大笑。”
那學究聞得此言,回嗔作喜,道:“於誠識文之人也!始可與言文而已矣。宜乎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
又問寶禾先生道:“年台能詩否?”
“用時亦胡亂作過。”寶禾先生答道。
於是,那學究又從一大牛皮匣內,取出一首詩來,付與寶禾先生道:“此予三兩日前之新作也。”
寶禾先生接來一看,隻見是一首寫風的詩,上寫道:
西南塵起汙王衣,籟也從天亦大奇;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
妻賢移暖親加被,子孝衝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紙馬竭芹私。
寶禾先生一看就樂了,他活了這麼久,還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詩寫成這樣還四處顯擺的。想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看過之後,他便把詩遞給劉子安,也叫他來“拜讀”一下。劉子安見了,果然也大笑不已。
那學究見他們大笑,想到寶禾先生方才的解釋,以為他們是讚賞自己的文章,心中大喜,忙叫其評價。
寶禾先生頓了頓,道:“捧讀珠玉,寓意深遠,然而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閣下教示。”
那學究見寶禾先生有問題請教,又擺出一副老師的做派,道:“汝真乃好問之士也!居,吾語汝:昔王導為晉庾亮手握強兵居國之上流,王導忌之,每有西南風起,便以扇掩麵曰:‘元規塵汙人’,故曰‘西南塵起汙王衣’。二句‘籟也從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經》。風從天而為籟大奇之說,為其有聲無形,穿簾入戶,可大可小也。《詩》有比、興、賦,這是借經史,先將風字興起,下聯便繪風之景,壯風之威。言風吹籬倒,與一醉人無異;籬傍有鴨,為籬所壓,則鴨呀也必矣。犬,司戶者也,警(驚)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風吹瓦落,又與一瘋相似;簷下有貓,為瓦所打,則貓跳也必矣。雞,司晨者也,嚇之而安有不飛啼者哉!所謂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直此妙意耳!中聯言風勢猛烈,致令予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憐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當此風勢急迫之時,夫妻父子猶各盡其道,如此所謂詩禮人家也!謂之為賢、為孝,誰曰不宜!結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風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者君咒語敕其速去也!紙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過還其祝禱之願,示信於神而已。子以為何如?“
於冰大笑道:“原來有如此委曲,真個到詩中化境。佩服!佩服!合觀此作,心悅神怡,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鬥,而閣下之才已一石矣!”
那學究樂極,又要取其他著作叫寶禾先生看。
寶禾先生見天色已晚,於是道:“小生連日奔波,備極辛苦,此刻亥二鼓時候,大家歇息了罷,明早也好上路。”
那學究卻是不願,道:“予還有古詩、古賦、古文,並詞歌引記,正欲與年台暢悉通宵,聞君言,頓令一片勝心,冰消瓦解。”
“說的這麼好聽,還不是為了叫人誇他?”劉子安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
寶禾先生道:“先生妙文,高絕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繼日,奉讀觀止矣。日後若有相會的日子,再領教罷!”
那學究見寶禾先生怎樣都不願同他再談,怒道:“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今文心方濃,而拒人欲睡,豈非犬之性異牛之性,牛之性異人之性乎?”
寶禾先生笑道:“小生實困疲之至,容俟明早請教何如?”
那學究冷哼一聲,道:“宰予晝寢,尚見責於聖門;子年未及四十,而昏情如此,則後生可畏者安在?”
劉子安見他神色俱厲,心中十分不爽,想要同他爭論,卻被寶禾先生攔住了。
他頓了頓,笑道:“閣下息怒!非小生不愛閣下佳作,奈學問淺薄,領略不來;煩閣下逐句講說,誠恐過勞。”
那學究聽對方要看自己的文,又怕勞自己講解,且言語甚是溫和,想了想,覺得自己是錯怪了人了,立即回轉怒麵,笑說道:“適才冒瀆年台,甚勿介意。”
“無妨。”寶禾先生頜首道。
“那就明早到天章閣看書可好?”那學究道,“這是國王的吩咐。”
“如此甚好。”寶禾先生道。
又相互客氣了一番之後,那學究便告辭離去了。
“先生,那天章閣是什麼地方?”劉子安問,“是藏書的地方嗎?”
“八成是吧。”寶禾先生笑道,“明日去了便知。”
劉子安見寶禾先生心情頗好的樣子,奇怪道:“先生,你很期待嗎?”
“是啊。”
“這有什麼可期待的。”劉子安忍不住吐槽道,“不過是些狗屁不通的玩意罷了。”
寶禾先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次日一早,那學究果然再次登門拜訪,帶他們去天章閣。
那天章閣乃是一個圓形建築,有十數層之高。那學究把師徒二人送入一個門,要他們先自己尋書看看,他有事要先行離開。
寶禾先生感謝數聲,看那學究遠去了,師徒二人便走到那書架旁隨意翻看。哪知翻看了許久,竟看不到幾本藏書。遂又上了一層,依然沒有什麼。連連看了幾層,還是沒有什麼。
原來這天章閣雖有十數層之高,裏麵的藏書卻大同小異,無非是些作文要領、為官之道、發財門路、帝王偉業,都是成套成套的,有時一套甚至有百本之多,卻不知是何人寫的這種書,也不知他們究竟花了多少歲月。
劉子安翻了幾本,嗤笑道:“沒想到這等好學之國,學的竟都是這等入不得門的東西,真真是不可外相。”
寶禾先生瞥了他一眼,道:“你別急著說他們,別忘了,我也是寫流行讀物的。”
“可這不一樣......”劉子安喃喃道。
“怎麼不一樣?”寶禾先生不等劉子安回話,自問自答道,“不過於他們而言,寫這些東西花了一輩子的工夫,於我而言,不過是轉瞬光陰。”
“那先生覺得他們這樣好還是不好?”劉子安猜不透寶禾先生的心思,試探著問道。
寶禾先生笑了笑,道:“談不上什麼好不好。凡今社會,都是勢利的,故此隻有這些勢利之書,方襯得起這勢利的社會。說白了,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
劉子安點了點頭,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偶然瞥向窗外,忽然看見有人燒什麼東西。
原來這圓形天章閣中央是空的,下麵空地上,先前那學究正在和數人一起燒書呢!
“去看看他們在燒什麼。”寶禾先生笑道。拉著劉子安走了兩步,就莫名到了樓下。
那學究看到寶禾先生二人吃了一驚,不明白他們是怎麼過來的。
“一不小心迷路至此,還請見諒。”寶禾先生道,“不知諸位在此焚燒所謂何物?”
“不過是些廢書罷了。”那學究道。
“不知能否觀看一二?”寶禾先生表現出一副頗感興趣的模樣。
那學究猶豫了片刻,便點頭同意了。
那些書大多已燒了多半邊,寶禾先生隨手翻了翻,竟然發現了一張古老的地圖。
寶禾先生打開地圖,這才知道自己目前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