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臨好奇地看著在母親臂彎裏睡著的小妹,說實話,他對自己這個妹妹印象其實並不深。在前世的記憶裏,妹妹好像總是病著,沒等長大就死了。
“娘,妹妹什麼時候能跟我玩兒啊?”阿臨故作天真地問道。他下定決心,即使不能改變小妹的命運,也一定要讓她有生之年活得快快樂樂的。
“妹妹還小,再等等,等你像姐姐那麼大了,妹妹就能陪你玩兒了。”母親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笑道。
在等待妹妹長大的日子裏,有一天,阿臨隨著父親到鎮上的集市去購買些生活必需品,沿途經過了一個租書的攤位。他忍不住從人堆的縫隙裏探頭張望,租書販看他年紀小,於是調笑說:“小家夥,你也會讀書嗎?”
“當然會!”阿臨自信滿滿地說答道。
然而,租書販完全把他的話當作了小孩子的玩笑,囑咐了一句“別把書弄壞了”,就不再理他。
握著久久不曾觸摸過的木版印刷書,阿臨心中愉悅,把草席上那些書一本挨一本拿起來翻閱時,發現有一冊折疊本,名叫《旅中書》,作者是寶禾先生。
曾經多麼熟悉的一本書,阿臨差點當場落下淚來。
那人,也活在這世間的某處……
“仔仔,怎麼眼眶紅了?有人欺負你了?”
阿臨的父親一回身,剛好看到阿臨紅著眼圈站在那裏,一副似哭非哭的樣子。
阿臨努力壓製住自己內心的情感,搖了搖頭。
“你家孩子愛看書,要不把他送到學堂裏去,將來也好光宗耀祖。”租書販見阿臨的長輩過來了,笑道,“剛好,我這兒有啟蒙用的書,您要是要,我就便宜賣您了。”
“算了吧。”阿臨的父親聽了這話連連擺首,“他一個小孩子哪裏認得什麼字,估計連自己大名都寫不利索,就是看書上的畫兒好玩。而且,就算要讀書,也要等大些再說吧。”
“不小了,大戶人家的孩子像這個年紀都會吟詩作對了。咱們這種人家雖比不上他們,但讓孩子認個字還是可以的。”
阿臨的父親猶豫了,問阿臨道:“阿臨,說實話,你想讀書認字嗎?”
阿臨搖了搖頭,他已經識字了,又何苦再花這份冤枉錢?
租書販這下可急了,道:“你家孩子剛才在我這兒亂翻一通,把書都給翻爛了,您要是不表示表示,是不是說不過去啊!”
“孩子還小,你跟他較什麼勁啊!”
“孩子小就可以胡作非為了?我看是爹娘教的不好吧。”
“你!那你說怎麼辦?”
“您看,我也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孩子既然喜歡書,您就給他買幾本吧,即使現在用不上,將來也遲早能用上。”
無緣無故給父親招來如此麻煩,阿臨十分愧疚,但如果必須要在這些書中選一本的話……
“爹,我能要這本嗎?”阿臨指了指那本《旅中書》小聲道。
“小家夥,挺有眼光啊。這可是首版首印,除了在我這兒,別的地兒你想買都沒處買去……”
幾番討價還價之後,父子二人還是買下了那本書。說真的,花那麼多錢買幾頁紙阿臨的父親覺得十分不值,但看到自家仔仔抱著書傻樂的樣子,他也隻得安慰自己,就當花錢買個高興了。
自此之後,阿臨隨身攜帶的除了那塊神秘的七星石又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寶禾先生所作的《旅中書》。但凡有一點空閑,阿臨都要翻翻那本書,看看寶禾先生都去了哪兒,做了些什麼。時間一長,阿臨甚至覺得自己真的一直都在寶禾先生身邊一樣。
“仔仔,別看書了。你爹該回來了,帶著妹妹到村口去迎迎他。”阿臨的母親一邊在廚房做著飯,一邊朝院中喊道。
“知道了。”阿臨合上書,站起身來,“小妹——!跟我到村口接爹去——!”
“來啦。”
一個三、四歲的女童蹦蹦跳跳地從屋子裏躍了出來。
“快去把外套穿上,回頭你要是病了,娘又該念我了。”阿臨雖然記不清上輩子小妹是什麼時候去的了,但小心點總是好的。
“你不是也沒穿外套嗎?我不穿,穿了熱。”小妹好像故意要跟阿臨對著幹,說什麼都不肯回屋把外套穿上。於是,兩個人就在院子裏吵了起來。
“你們兩個都快把房頂掀了,怎麼了?吵吵嚷嚷的,像個什麼樣子!”阿臨的母親聽這兩個孩子在院子裏越吵越凶,決定出去管管。
“娘,小妹不願意穿外套。”
“穿外套熱!”
“算了,就一會兒,她不願意穿就算了,反正回頭病了是她自己受罪。”阿臨的母親被他們倆吵得腦袋發脹,“趕緊去村口找你們的爹去吧。還有,村子裏有幾家孩子出天花,你們倆繞著點走。”
“知——道——了——”即使重活一世,阿臨還是很怕母親的碎碎念,於是帶著小妹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了院門。
“哥,爹怎麼還沒到啊。”小妹一邊問,一邊用指甲撓著自己的手背。
“快了,你要是覺得冷,就回家吧。”阿臨答道,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家妹妹的小動作。
“才不冷呢……就是有些無聊。”
“無聊嗎?那……我教你唱歌好不好。”
說著,阿臨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
“真好聽,隻不過為什麼沒有歌詞啊?”
“我忘了。”
“真是的,要教人家自己也不先搞清楚了。”
“你到底學不學啊?”
“學!”
阿臨怎麼也想不到,這將成為自己和妹妹的最後一次對話。那天晚上,小妹突然發起了高燒,起初大家以為她是著涼了,並沒有十分在意,結果沒想到居然是出了天花。不過短短數天的時間,原本活潑可愛的小妹便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如果當初自己再小心一點,可能小妹就不會死了吧。阿臨一直對此頗為愧疚。
然而,即使大家心裏都對小妹的死感到十分難過,但生活還要繼續。辦喪事是筆不小的花費,眾人得更加努力工作才能補上這筆虧空。
阿臨的父親年輕時學過些手藝,為了補貼家用,時常會到鄰家的瓦匠家去幫工,在窯裏燒製屋瓦,而後賣到臨近的城鎮去。恰逢這段時日老天爺不賞飯吃,阿臨一家合計了一下,便全家出動做起了瓦匠。
上輩子那救了村長孫兒一命的藥丸,正是阿臨的父親把屋瓦裝車運往城裏的路上遇到的一位旅人所贈與的,據說是作為阿臨的父親幫忙指路的答謝。
阿臨七歲那年,有天父親和母親要去瓦匠家幹活兒,讓阿臨留下來看家。二人出門不久,家中便飛進來一隻彩蝶。起初,阿臨怔怔地望著那飛蝶,心道:好美啊!但轉而他又記起了什麼,飛奔出家門,在與鄰村交界的地方追上了父親。
在阿臨的拚命阻止下,父親和母親放棄了去瓦匠家幹活。轉天,就傳出瓦匠家的棚屋倒塌的消息。據說是屋柱腐朽脆弱而無法支撐的緣故。屋中堆放的瓦片也悉數被砸得粉碎。
“要不是仔仔喊住了我們,屋塌的時候,恐怕我們正在裏麵做工哩!”
父親說完便笑了,可阿臨卻後怕得無言以對。
那日,父親母親原本是要砸在屋瓦堆下送掉性命的。而村人可憐淪為孤兒的阿臨,便央求相熟的書商,安排他寄住在書鋪裏,同時兼做幫工。這是阿臨記憶之中事情原本的模樣。但現在,父親母親活了下來,並將繼續活下去。他們就在自己身邊。而後迎來的,將是阿臨前所未知的人生。
“爹,你給我講講怪談故事吧。”
“以你無所不知的神通,還需要我給你講故事嗎?更何況,我知道的故事可沒有你母親多。”
父親拉著裝貨的車子,此刻兩人正在運送瓦片進城的途中。
“我有的可不是什麼神通啊。”
隻不過種種經曆都是第二次發生罷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要為那接下來不一定會發生的旅行做好準備。
從村裏到城中,約有半日距離。穿過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大街,父親向訂購瓦片的商鋪趕去。阿臨得到父親的許可,獨自一人在街上溜達。
他回到從前與妻兒住過的舊屋看了看。那是個民居密集的地段。他探頭往屋中瞧了一眼,裏麵住的是一戶陌生人家。兩下目光交彙,對方問:“孩子,你是迷路了嗎?”阿臨搖了搖頭。路邊生長的雜草,房屋間隙處窺到的天空,都是記憶中的模樣。
他憶起自己怎樣在酒後與妻子爭吵;怎樣手忙腳亂地抱著孩子,哄他們止住哭鬧;那些甬道上凸起的石子,常令他險些絆腳跌跤;屋子門前有棵棗樹,孩童們就在那裏爬上爬下地玩耍,摘棗子吃……
阿臨三十歲那年,鱗次櫛比的木造民居瞬間覆沒於火焰的巨掌下。而他自己,也喪生其中。
阿臨又到書店去瞧了瞧。店內的裝修,陳列的書冊,都讓他覺得分外親切。師傅就在裏間,熟悉的容顏,熟悉的衣著。在前度人生中,阿臨與他共度的時間甚至比跟自己的父母還要長。他忍不住喚出聲來。
“好久不見啊!”
師傅吃驚地望向阿臨。
“我們以前在哪兒見過嗎?”
“是啊,沒錯!”
說到這裏,阿臨突然想起:若能請求師傅收留自己在店裏做工,指不定哪天就會碰上寶禾先生。如果有機會再次一同旅行,或許還可以回到曾經贈送自己七星石的村長那裏去。對於掛在脖子上這塊黑石頭,阿臨愈發好奇起來,想要了解更多。而當年的那位村長,大概會告訴自己些什麼。
“師傅,請收我在您店裏做工吧。”
阿臨試著央求道。
起初,師傅是拒絕的,說是沒道理隨隨便便讓一個陌生人在店裏做事。
阿臨解釋說自己對書店的業務大抵都已通曉,並將書籍製作到批發等各個環節的流程口述了一番。師傅聽得驚訝不已,眼睛都瞪圓了。
就這樣,阿臨如願以償地留在了書店裏做工。
轉眼,六年過去了。
要印書,果然還是非雕版印刷莫屬啊!阿臨翻著寶禾先生的手稿,正兀自沉思之際,卻聽師傅自房裏喚道:“阿臨啊,你來。”
“來啦!”
阿臨拉開門,進了房裏,見到了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人。
他,還是那個樣子。
“初次見麵,我叫阿臨。”阿臨的一顆心在胸膛歡躍,臉上禁不住浮出笑意。
“什麼?是你啊!應該說好久不見才對吧?”
寶禾先生口氣隨便,完全不似初次見麵。阿臨聞言一驚,登時語塞。
“先生認識我們阿臨?”
“嗯。每次在街上遇見,這小子就一個勁兒盯著我瞧。我還心說,是不是要害我呢。什麼嘛,原來是您店裏的人啊?”
寶禾先生點了點頭,貌似接納了阿臨。據稱他是為了撰寫遊記指南要四處旅行。於是,阿臨便作為同行者,加入了其中。
“雖說是奉師命來的,但還是多謝你呢。”
行走在山道上,寶禾先生感歎道。
“先生哪裏話,能跟先生這樣的作家結伴出行,我高興都還來不及呢。”阿臨笑道,“況且,我也挺希望能泡泡溫泉的。”
“但願不要迷路才好。”寶禾先生小聲嘟囔著。
阿臨瞟了一眼走在前麵的寶禾先生。隻見他腳步輕盈,渾然不覺累似的,束起的頭發尾端被編成辮子,在背後蕩來蕩去。
“說真的,迷路這事,我倒挺期待的。”
“還有人盼著迷路?我可是頭一回遇見。不過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這一次,二人並沒有迷路。
“運氣不錯。前麵就是咱們今晚計劃要落腳的城鎮了。”寶禾先生看上去頗為愉悅。
那之後,又經過大約兩周左右的旅程,二人抵達了目的地的溫泉。此處較為知名,前來療養地遊客並不少。
阿臨想不通情況怎麼會變成這樣。反正結果就是,他們並沒有從前世因迷路而到達的那個村子經過。
阿臨十分泄氣,心情沮喪地泡在溫泉裏。泉水白濁,蒸騰著硫磺的氣味。他伸出雙腿,繃直腳尖,感覺旅途的勞乏仿佛都消融在泉水之中。待會兒,他要把自己泡溫泉的感想彙報給寶禾先生,讓他在寫書的時候添加進去。
即使泡在溫泉裏,阿臨脖間依舊掛著那隻荷包,時不時將七星石拿出來瞅一會兒。隨他一起自母親腹中分娩而出的這塊石子,散發著一種攝人的墨色。送石頭給他的那位村長,或許也經曆過幾度生死吧?而將石頭贈予他之後,會不會便永遠死去,再也沒能重新投生為嬰兒呢?就算找到了當年的那座村落,見到了村長,他的手中也不會有什麼七星石了吧?應該過著對此全不知情的人生。否則,這世上豈不是就有兩塊神奇的七星石了?
氤氳的水汽中,七星石黑得那麼深沉,簡直使世間所有的黑都瞬間淪為贗品。關於這塊石頭,村長是怎麼說的來著?為了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阿臨頗費了點時間。
絕不可以自殺。
自殺的話,會灰飛煙滅。
當時村長似乎是這麼交代的。
“話說,你脖間掛的那是什麼?”
臨別前,寶禾先生開口問道。阿臨自荷包中取出七星石遞給他瞧。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給我的一塊護身石。”
寶禾先生把臉湊近那塊石頭。
“是七星石啊。很罕見的。”
“是的。以前先生您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有嗎?”
“大概……是我記錯了吧。”
“肯定記錯了,大抵是你夢中所聞吧?日複一日,睡下,再醒來,漸漸地眼前之事就會糊塗起來,分不清是夢是真了。”
寶禾先生說完這話便離去了,阿臨懷著戀戀不舍之意,向他道了別。
與前度人生不同的是,之後阿臨又與寶禾先生一同旅行過數次,還結識了先前因病未能同行的劉子安。按照劉子安的話來說,他和阿臨簡直就是難兄難弟。二人曾屢次受寶禾先生迷路症的連累,卷入麻煩與厄事當中;亦曾在山中迷路數日,最後親眼得見塵世罕有的奇景異象。他還帶著旅行中捎回的珍奇土產,回到故鄉探望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