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氣的火車,對準站台“哧”地噴出一股煙霧般的水蒸汽,緩緩滑進西安火車站,關若雲和泉水回到了離別十二年的古城。
母子倆走出火車站出站口的印象和十二年前離開的時候沒有兩樣,還是那麼髒,還是那麼亂,滿地的報紙煙頭,滿地的汙水濃痰。肩挑背扛步履匆匆的出站旅客和鋪幾張報紙不顧汙穢席地而坐的候車旅客狹路相逢。被席地而坐候車旅客伸出的腳絆倒的出站旅客來不及爬起來就破口大罵“挨驢球的坐地下給你先兒上墳呢得是?”
被踩疼了腳的候車旅客哇哇大叫“瞎屄倒眼的狗慫踩你爺的腳咧。”謾罵聲,詛咒聲響成一鍋粥,繼而大打出手,扭作一團。沒有人勸解,沒有人拉架,出站旅客照舊橫衝直闖,候車旅客照舊當仁不讓,戰火如星火燎原般迅速蔓延越燒越大,車站廣場上大人叫小孩哭。
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擁擠混亂的車站廣場中央,不知什麼時候聳立起了一座高入雲天的偉大領袖雕像。雕像周身呈玉白色,看不出來是石雕還是水泥雕。雕像昂首挺胸,目視遠方,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指向斜上方,神態莊嚴從容,令人肅然起敬。單從領袖那高瞻遠矚指點江山的姿態看,無疑應該是一位叱吒風雲指點江山的卓越統帥,他的腳下無疑應該嚴陣以待著百萬雄師。然而,不爭氣的旅客們竟然無視偉人雕像的存在,毫無顧忌地用他們的胡作非為玷汙領袖形象。
關若雲母子倆逃跑似地逃出混亂的車站,肩挑背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街道還是老樣子,街道兩邊還是那些低矮陳舊的平房。房頂上雪水順著屋簷上的冰溜子滴下來,和地上的汙泥混到一起,黑乎乎地流淌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路邊的樹坑裏堆滿了殘雪,殘雪正在融化,表麵坑坑窪窪的。關若雲忽然想起解放初期她和丈夫的一段對話。她記得當時她滿懷信心地對丈夫說:“你看吧,用不了幾年,這些破房子就得扒光蓋成高樓大廈,解放了嘛。”當時她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走到一個雜貨店門前,泉水把挑著鋪蓋的擔子放到幹燥的台階上,招呼媽媽坐在鋪蓋上歇一會兒。關若雲屁股剛挨到鋪蓋,就聽見雜貨店裏有人吆喝起來:
“哎,要飯的,滾一邊去!”
母子倆沒反應過來,坐著沒動。又聽那人罵起來“耳朵裏塞驢毛咧,沒聽見得是?”
泉水這才明白是罵他們,臉一下漲得通紅,騰地一下跳起來:“你罵誰?”在羌寨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
“罵誰,罵的就是你!咋,不服氣得是的?罵你是輕的,把老子惹下咧,還槌你個崽娃子哩。”那人從櫃台後邊走出來,氣勢洶洶地說。
那種輕蔑的語調,那種蠻橫的口氣,頓時讓泉水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西安街頭流浪時遭受過的屈辱。他猛地扯下擔子上的扁擔,橫端在手裏,像端著一支獵槍,回罵道:“你他媽的找死!”
那人縮回已經跨出店門的一隻腳,口氣軟了下來:“咦,你還橫得很麼?咋,把擔子放到人家店門前還有咧理咧,人家咋做生意哩?說你還不聽,你要咋哩?”
“我要你道歉!”泉水習慣了羌寨裏的規矩,傷害了別人必須當眾認錯。
“道歉?誰給誰道歉?給你?沒聽說過。這年頭把多少扛過槍,過過江的老幹部罵咧不是白罵咧?打咧不是白打咧,鬥咧不是白鬥咧,誰聽說過有道歉的?你又不是冤假錯案,我又不是政府,我給你道的哪門子歉呢嗎?趕緊走趕緊走,少在這兒找不自在。”那人說著話整個身子都退回到櫃台後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