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羌寨風情(21)思想者隱在痛苦的深處(1 / 1)

盧鬆石這些年雖然說是身在菩薩山,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在雲遊五湖四海,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外邊的世界。即使在菩薩山的日子裏,他偶爾也能夠得到幾張舊報紙,從舊報紙上他也多少能了解到一些國家發生的大事。牛娃子有事進山時,就會把他從公社拿出來的報紙故意揉得皺皺巴巴的遺留在路上,盧鬆石就會去撿回來。遺憾的是牛娃子進山的機會太少,不知多長時間才能送一回報,即便是留到路上的報紙也有一些被雨淋爛了,被風吹走了,被野豬嚼碎了,被野狼咬破了,能拿到手的就沒幾張了。但盧鬆石還是從那鳳毛麟角般的報紙裏捕捉到了一些足以刺激他想象力的信息。回到菩薩山的日子裏,他白天種他那幾畝地,晚上就坐在炕上,寫他的文章。他把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認識他的思考他的所見所聞凝聚成了一篇一篇文字。

為了完成他的著作,他曾多次在山民的掩護下化妝走出去了解社會。他沒有錢沒有糧票,最重要的是他沒有介紹信。他發現他一走出山林立即就陷入了一張編織嚴密的蛛絲網裏,他必須厚顏無恥左衝右突來擺脫被粘住的命運。

在東躲西藏疲於奔命的過程中,他學會了裝瘋賣傻,實踐證明裝瘋賣傻是他唯一的出路。在所有人都熱衷於階級鬥爭或者在階級鬥爭中煎熬的時代,沒有人會注意一個瘋子或者傻子。裝瘋賣傻為他贏得了相對的自由,盡管他的瘋傻讓他遭到無數唾棄和侮辱,挨了許多磚頭石子。有的磚頭石子甚至砸得他頭破血流,但他為了這難得的自由,抹掉臉上的吐沫濃痰,揩幹淨頭上的血跡,繼續前進了。他一邊乞討一邊走在路上,他像候鳥一樣,天熱了去北方,天涼了去南方,於是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都留下了他的鮮血和足跡。

春天隱在寒冬的深處,思想者隱在痛苦的深處。

關若雲母子離開了菩薩山。關若雲母子走後,盧鬆石也離開了菩薩山。關若雲母子走了就不再回來了,大家心裏都明白;盧鬆石走了還會回來,隻要他還活著。

關若雲母子離開菩薩山的時候,靜悄悄的。該告別的告別過了,該說的話說完了,到了該走的時候,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了。走的時候關若雲拄著她的雞骨頭拐棍,她裝衣物的包袱挑在兒子肩上,她手上提著爾瑪卓娜給她編的那隻籃子。十二年過去了,那隻藤條作骨竹篾挽花的籃子已經很舊了,但籃子還很結實,結實得就像剛編好那樣。她的籃子裏裝滿了羌寨人家送給她的各種吃食。

如果非要說母子倆的離去在湖麵一樣平靜的羌寨掀起了什麼漣漪的話,那就是姑娘們對泉水依依惜別的眼淚了。不過這樣的眼淚也並不太多,因為絕大多數鍾情於泉水的姑娘都已經像成熟的苞穀棒子一樣,被羌寨裏的小夥子們從苞穀杆上掰下來,放進背簍裏背回家去了。

泉水樂嗬嗬地站在羊腸小道上向山上的姑娘們招招手,然後樂嗬嗬地走出峪口,走上川陝公路,走向黃牛鋪。他將和他的母親在黃牛鋪登上東去的列車,回到生他養他的古城西安。十二年的歲月像一張過濾網,把他在古城曾經經受過的苦難從他年輕的頭腦裏濾了出去,留下的全都是美好的記憶和對未來的憧憬。他認為奔向古城,就是奔向未來。他年輕的心隨著車輪和鐵軌碰撞出來的“哐當哐當”聲歡快地跳動著,他絲毫不懷疑回到古城後自己將走上一條陽光燦爛的大道。他記得在他讀過的一本書裏有這樣一句成語叫作苦盡甘來。

盧鬆石離開山寨的時候也是靜悄悄的。他無須跟任何人告別,沒有任何人送他,盡管他一走就是一年半載甚至更長,盡管以他的年齡,以他的身體狀況,回得來回不來還都是未知數,但生活在雲端上的羌寨人以一種樂天知命的態度不去想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