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在中國的明朝(1368~1644),這個帝國實行“裏甲”製度。10戶為“甲”,110戶為“裏”。裏甲製設有裏長、甲首,負責維護地方治安、分配徭役、按丁納稅,而無須由帝國直接管理。從帝國的角度來看,這種裏甲製度十分有利,帝國不需要自己養著成千上萬的官員稅吏,而是交給地方長者來監督各個家庭的情形。裏長甲首不但了解地方情形,常常也能讓稅務運作順暢,而無須國家軍隊介入。
很多時候,王國和帝國就像是收著保護費的黑道集團。國王就是黑道大哥,收了保護費就得罩著自己的人民,不受附近其他黑道集團或當地小混混騷擾。除此之外,其實也沒什麼功用。
然而,生活在家庭和社群的懷抱裏並不如想象中的理想,甚至差得遠了。家庭和社群對成員的壓迫絕不下於現代國家和市場,這些家庭和社群內部常常充滿緊張和暴力,而且成員別無選擇。在1750年左右,如果一個人失去家庭和社群的保護,幾乎必死無疑,不僅沒有工作、沒有教育,生病痛苦時也得不到任何支持。沒有人會借他錢,出了問題也沒人保護。畢竟,當時沒有警察、沒有社工,也沒有強製性的義務教育。為了求生,如果真的遇到這種情形,當時的人就得盡快尋找替代家庭或社群。離開原生家庭的男孩女孩,最好的情況大概就是找到新的家庭做幫傭;而最糟的情況,就是被迫從軍或淪入風塵。
但過去兩世紀間可說是風雲變色。工業革命讓市場取得強大的新力量,讓國家有了新的通訊和交通工具,更讓政府有了一大批辦事人員、教師、警察和社工可供差遣。從這時開始,市場和國家發現傳統的家庭和社群就像路上的絆腳石,強烈抗拒外來的幹預。父母和社群裏的長者並不願意放手讓年輕一輩接受國民教育的洗腦,也不希望他們受征召從軍,更不想讓年輕人變成一個沒有根的都市無產階級。
隨著時間過去,國家和市場的權力不斷擴大,也不斷削弱家庭和社群過去對成員的緊密連接。國家開始派出警察,製止家族裏的私刑,改用法院判決取代。市場也派出小販和商人,讓各地悠久的傳統逐漸消失,隻剩下不斷汰換的流行商業文化。但光是這樣還不夠。為了真正打破家庭和社群的力量,他們還需要找到內應、從內部擊破。
於是,國家與市場找上家庭和社群的各個成員,開出了他們無法拒絕的條件。他們說:“做自己吧!想娶想嫁都隨你的意,別管父母準不準。想挑什麼工作都可以,別擔心什麼大家長說的話。想住哪就住哪,就算沒辦法每周和家人吃上一次飯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不用再依賴家庭或社群了。我們,也就是國家和市場,讓我們來照顧你吧。我們會給你食物、住房、教育、保健、福利和就業機會。我們也會給你退休金、保險和保障。”
在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裏,常常講得似乎人都在辛苦對抗著國家和市場。但事實卻剛好完完全全相反。國家和市場簡直可說是個人的衣食父母,個人能夠生存都得感謝它們才是。市場為我們提供了工作、保險和退休金。如果想學專業,可以去上公立學校。如果想做生意,可以向銀行貸款。如果想蓋房子,可以找建設公司來蓋,找銀行辦房貸,而且有些時候還能得到政府補貼或保險。如果碰上暴力事件,可以找警察保護。如果生病得休養幾天,可以有醫療保險照顧。如果病得嚴重,得休息幾個月,就換成社會福利製度來幫忙。如果需要全天有人協助,我們可以到市場上請專職看護;雖然這些人與我們素不相識,卻可以為我們提供現在連子女都很難提供的全心照料。隻要先存點錢,我們就能到養老院安度最後這段黃金歲月。國稅局把我們每個人都看作個人,不會要求我們付鄰居的稅。法院也把我們每個人看作個人,不會要我們為親戚犯的錯負責。
而且,現在能得到認定為“個人”的不隻有成年男子,就連女性和兒童也同樣納入。曆史上,女性多半被視為家庭或社群的財產。但現代國家卻將女性視為個人,不論其家庭或社群出身,都能享有獨立的經濟和法律權利。女性開始能夠有自己的銀行賬戶、自己決定想嫁的對象,甚至要離婚或自立門戶都行。
然而,要解放個人是有代價的。現在許多人都悲歎著家庭和社群功能不再、覺得疏離,而且感覺冷漠的國家和市場對我們造成許多威脅。如果組成國家和市場的是一個又一個孤單的個人,而不是關係緊密的家庭或社群,要幹預個人生活也就容易得多。現代高樓公寓,所有人各自鎖在自己家裏,連每戶該付多少清潔費都無法達成共識,又怎麼可能一起站出來抵抗國家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