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於寢宮服毒自盡,甘願犧牲自己和親弟的性命來成全鄭金二人,卻始終難測這結局,竟是永不相見。
鄭允浩為此了卻容妃的夙願,保全李家,於是不再追究她的罪責,甚至在容妃下葬妃陵時,更親手割斷龍袍的半邊衣袖,隨她長眠在那漫漫青山之下。
然,金在中不死,仍難平朝野非議,一個為了私仇背棄家國的罪犯,怎配活在這世上?幾乎在一夜之間,諫書如雪片般飛向宣世殿,鄭允浩的案頭。鄭允浩看了眼自己身上純白的孝服,是非對錯好似全部糾纏在了一起 ,苦思一夜,他的眼中泛起了血絲,想要征求意見,然而轉身,卻再也找不到任何人。
誰人的涓涓笑意,都已化為昨日不可追思的音容笑貌?歎息良久,鄭允浩終於合上了諫書。
“傳旨下去,將金在中押入大牢,從今往後,九宮之內不得流傳任何關於他的消息,便是姓名也不得提起。”
“諾。”老奴接了聖旨,眉頭深鎖起,這聖旨到了承歡殿之後,一切便成定數,金在中能在這當頭還撿回一條命,足可見陛下對他的情分有多深厚。可惜......實在可惜。
太後薨逝,鄭允浩要為母後守孝三年,皇宮又再重回沉寂。金在中被押入牢獄,終年不見天日,獄中陰暗潮濕,金在中身上的舊傷時常複發,身骨也一日比一日消瘦。
看守大牢的獄卒每每見了金在中都不禁感歎,便是神仙下凡來人間走一遭 ,亦不如金在中這短短十八年,多少次命懸一線,又奇跡般存活下來。
然而,即便是留著一條命,若是餘生都要在牢獄中度過,那又會是何等的痛苦?況且像金在中這般十惡不赦的罪人,更是任何奢望都不配擁有。
如是過去了三年,大牢裏的死囚換了一批又一批,金在中每日都能聽到悲慘的哀嚎,然卻激不起他心中一絲波瀾。
記不得是何年何日,一日清晨,忽然有獄卒打開了牢門,成片成片刺眼的白光驟然照射進昏暗的牢房,令金在中不禁偏過了臉。
“金在中,你的運氣可真是無人能及。”獄卒的聲音在那白光之中,聽上去無比虛幻。
“陛下守孝三年,如今三年已過,宮內大赦,你也在名列之中。快隨我走吧。”
“今夕是何年?”
“丙申三月,驚蟄。”
“好......”
手腳上的鐐銬被一一卸下,金在中卻隻茫然地看著麵前的小道,險些忘了要如何邁步,腳步還是沉的,早已習慣了黑暗的雙眼如今已有些模糊。
獄卒將金在中帶至一處花園,並告知很快會有人安排他的去處,金在中點點頭,接著用雙手摸索到一株大樹下,靜靜等候。
料峭寒風平地起,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大雪紛飛,金在中不由得伸手接住雪花,那雪遲遲未化,他遲疑之際,又過了片刻才回想起來,長安早已化雪,此刻躺在他手心的,隻是盛開的桃花。
“你可是金在中?”
“是我。”
“今日陛下大赦,你可有福氣了,現在趕去甘泉宮興許還能坐上最後一般渡船,你可想出宮?”
“......”金在中嘴角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他似乎有些猶豫,絲絲縷縷的愁緒化在眉間,風也吹不散。
“出了這皇宮,可就不能再回頭了。”
“......”話音落下,他的眉又緊了幾分。
“天色不早了,再晚就趕不上啦。”
“我要在留在宮裏。”
“這?!這玩笑可開不得,你這身份留在宮中,可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金在中聞言將手中的桃花瓣一攥,又道:“我有一信約,尚未兌現。”
春風將梢頭的桃花都吹落,他素衣駐立,哪管身邊的人是走是留,此去經年,對也是你,錯也是你。
金在中終究沒有離開皇宮去梁州,而是留在了宮人雜居的永巷之中,甘願做著最下等的粗活,甚至飽受欺侮。
如是又七年,林花開又謝。
陛下自登基以來從未在誕辰鋪張,十餘年來隻有這一次,永巷終於忙碌起來,饒是如此人手依然不夠。時值盛夏,甘泉宮外蓮花過人頭,點滿了明渠水道。
禦輦緩緩朝甘泉宮而來,正巧經過明渠,忽然,荷花叢中人影一閃,轎輦忽地停下,鄭允浩挑開紗簾朝花叢一瞥,卻隻見田田蓮葉迎風擺動,一輪明月高照,花影婆娑。
“陛下?”
“沒什麼,朕一時眼花,以為花叢中有人。”
短暫的停留之後,轎輦再次被抬起,荷花叢被大風吹壓,露出一角素衣。金在中撥開蓮葉,望著轎輦的眼睛滿目含情,隻是可惜他再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哪怕隻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