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心境吧,所以當馮君在電話中表示關切時,蘇宜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寂寞孤單的情緒,馮君很有些擔心地問她,你沒事吧?她語氣曖昧地說,能有什麼事呢?這樣的日子又不是剛剛才開始。

蘇宜早已習慣了隨意表達這樣的情緒,也習慣了這樣的孤芳自賞,所以說過就忘。10點半的樣子,她心平氣和地離開了辦公室,下樓回家。

在報社門外傳達室的燈下,直直地站了個人。蘇宜沒在意,朝外走,聽見那人小聲叫道,是陳茶嗎?

蘇宜一個激靈,沒人這麼叫她,除了馮君。蘇宜回過頭,看到那人露出一個欣慰的眼神。她馬上明白了,是他,是馮君!蘇宜有些氣惱,他怎麼能說來就來呢?怎麼能單方麵毀約呢?怎麼能這樣突然襲擊呢?不不,蘇宜知道這些都不是她生氣的原因。蘇宜生氣的原因是:他怎麼能和她想象的有那麼大的差距呢?

蘇宜的眼前,簡直就是個小老頭!

頃刻之間,什麼學識才華,風趣幽默,人生滄桑,統統煙消雲散了。隻剩下一個蘇宜不能接受的小老頭的模樣。

可是,蘇宜畢竟是個40歲的女人了,並且還是個有文化的女人,就是出於起碼的禮貌,她也不會把氣惱和失望表現出來。她勉強笑笑,說,你是馮君?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

馮君走上來說,我聽你剛才在電話裏心情很不好,又下著雨,所以有點兒不放心,就來了。你沒事兒吧?

蘇宜客氣地說,謝謝。我沒事兒。

馮君叫了一輛出租車。蘇宜上車後,馮君替她關上了車門,自己坐到了前麵的駕駛室裏。這讓蘇宜的心裏稍稍好受了一些。司機師傅顯然是個性格外向的人,一上路他就開口說,今天的天氣真是糟糕透了,路也看不清。馮君應付道,可不是。司機又說,可是想想越是這樣的天氣,需要出租車的人越多,所以還是跑跑吧。馮君說,師傅說的對。

蘇宜很慶幸碰上個饒舌的司機,給了她獨自清理思路的機會。

她首先想到的是,你又沒打算嫁給他,你也從來沒說過要和他怎麼樣,他長什麼樣關你什麼事?他像個小老頭關你什麼事?其次想到的是,馮君本人並沒有做錯什麼,他那個樣子是原本存在的,他就是以那個樣子一直在和你通電話的,你的失望來自於你自己對他的想象。你生什麼氣?

可是這麼清理了之後,蘇宜仍感到不好受。她別過臉去,不願再盯著馮君的後腦勺。

這時,汽車駛過一個燈光明亮的路口,馮君忽然看到了司機的執照,說,喲,司機師傅也姓馮?司機說,是,我姓馮。您也是?馮君說,真是巧呢,師傅你是哪裏人?司機說,就是本地人。馮君說,哦,本地人。你知道嗎?咱們姓馮的有兩大支呢。蘇宜聽出來了,這個“你知道嗎”,實際上是衝她說的。司機說,是嗎?沒聽說過。馮君說,咱們南方這一支才是真正姓馮,北方那一支,其實是司馬遷的後代。

蘇宜想,怎麼扯到司馬遷來了?馮君像是在回答她,說,司馬遷不是遭受了牢獄之災嗎?他的後人害怕受牽連,就把姓氏給改了,一部分人姓司,一部分人姓馬。但姓馬的這一支,害怕和原來姓馬的搞混,就在馬前加了兩個點,變成了馮。

是嗎?司機大驚小怪地說,這麼有趣啊?

真新鮮。蘇宜心裏嘀咕,這種說法,她還是頭一回聽到。如果是往常,她一定會就這個話題和他討論爭論一番的。但眼下,她可沒有心思。不過,她的心情因為馮君的話稍稍好了一些。並不是說馮君的那番胡扯表現出了什麼學識見解,而是他的聲音喚醒了蘇宜內心深處的美好回憶。正是這樣的聲音,帶給她多少個愉快的夜晚和白天啊!

司機看來是個好學的人,追問道,那我們南方這支姓馮的呢,有沒有什麼故事?馮君說,我們南方這一支呀,據我考證,原來是姓那個重逢的“逢”。有詩雲,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蘇宜知道這完全是在胡編了,但卻是為她而胡編的。他們曾在電話裏一起讀過這首詩。當時她問他,他的名字是不是從這首詩來的,他說不是,是從另一首詩中來的,“去年花裏逢君別,今日開花已一年。”蘇宜一聽,明顯感覺到他是在賣弄學問,但仍是很開心地笑了。心情好的時候,馮君的一切她都照單接收,心情糟的時候,那可就要過質量關了。

好在司機師傅並不當真,隻是恭維說,您真有學問,一定是個老師吧?

蘇宜有些心軟,他知道他是為了討她歡心。

終於到了蘇宜家的樓下。本來一路上蘇宜都在想,到家後讓不讓馮君上樓去?最後她想定,還是不讓他上去。自己現在需要冷靜,也需要和他拉開些距離。沒想到她還沒開口,馮君就主動說,這麼晚了,你趕快上樓休息吧。我回去了。蘇宜意外地說,那你剛才怎麼不讓那個司機等你一會兒?這一帶很難叫到車的。馮君說,沒關係,我一個大男人,走幾步路好了。蘇宜知道他家住在城西的青石橋,那可不是幾步路的問題。但她沒再說什麼。她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心軟。

一到家,蘇宜就打電話給田湄,開口就說,太糟糕了,我今天見到他了。田湄已經睡下了,睡意朦朧的說,怎麼個糟糕法?蘇宜說,沒想到他那麼老。田湄說,你不是知道他已年過半百的嗎?蘇宜說,年過半百也不該是那個樣子啊。田湄說,怎麼個樣子?兩鬢斑白?蘇宜說,比那還要糟,簡直就是個小老頭兒。田湄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說,真的嗎?你有沒有搞錯?

蘇宜沮喪地說,我倒真希望是搞錯了。個子矮矮的,還一臉憔悴。田湄勸慰道,別急別急,你慢慢說。蘇宜心裏難過,說,我才不急呢,急有什麼用。田湄說,你怎麼想起和他見麵了?蘇宜說,哪是我想啊,是他搞的突然襲擊!煩死了!田湄似乎也沒看了,說,你現在什麼也別想了。有沒有安定?吃上一粒,倒頭就睡,一切等明天再說。

蘇宜想,也隻好如此了。

第二天晚上,馮君照例打來電話。蘇宜以為他會回避昨晚的事,沒想到他上來就問,昨晚休息好了嗎?蘇宜說,還行吧。馮君說,你還說對了,昨晚我真的沒打到車,一直走回家的。蘇宜說,是嗎?真抱歉,你不該來接我的。馮君說,沒什麼,正好檢驗了一下我的腳力。看來還行。蘇宜不想說話,隻是哦了一聲。

馮君見她的情緒依然低落,知道此時不宜短兵相接,就來了個800米大撤退,語氣快樂地說,哎,我聽到一個特別有趣的謎。說出來你猜猜吧。

以前他們倆在電話裏常常猜謎,還為彼此的謎底樂得開懷大笑。兩個人都聰明,也都喜歡表現聰明,猜謎就成了他們之間最恰當的娛樂。但此時蘇宜哪有心思?

馮君自顧自地說起來:一片綠綠的青草地,打一花名。蘇宜懶懶地說,沒花嘛,什麼花。馮君誇張地說,嗨,你真聰明,一下就猜到了。蘇宜說,我猜到什麼?馮君說,你說沒花(梅花),謎底正是梅花呢。再接著猜,也是一片青草地,也打一個花名。蘇宜沒情緒地說,我真的不想猜。馮君說,這不更簡單了,野梅花(也沒花)嘛!

蘇宜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

馮君說,接下來還有:一片青草地,來了一群羊,打一水果名。這回蘇宜認真想了一下,說,是不是草莓(草沒)?馮君大笑,說,你真的很聰明,我讓很多人打過這個謎,你是惟一一個全部猜到了的。再接著來,也是一片青草地,也來了一群羊。蘇宜說,這也太小兒科了嘛,是野草莓嘛(也草沒)!

這回兩人一起笑起來。笑過之後馮君正色道,蘇宜,昨晚的事,對不起了。

蘇宜有些尷尬地說,有什麼對不起的?馮君說,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是我想,我們遲早是要見麵的,早失望就早調整,或者說,早收場。蘇宜說,什麼失望不失望的,搞得那麼悲壯幹嗎?馮君說,你就別否認了。我再遲鈍,也還看得出來。不過我對你也很失望。

蘇宜很是意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馮君說,你一直說你不漂亮,一點兒也不漂亮,可是昨晚我吃了一驚,你的漂亮大大出乎我的預料,而且還那麼年輕,讓我毫無思想準備,所以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蘇宜第一次沒有為聽到他的恭維話而高興。她想,哦,是不是你以為我難看,就大著膽子上陣了?但她嘴上卻說,不是說了嗎,咱們隻是做個聊天的朋友,長什麼樣子有什麼關係。馮君馬上說,是呀,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昨天,恕我直言,我明顯感到了你的失望。準確地說,是對我這個人樣子的失望。我怕這會影響到我們的交往。

蘇宜為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了而有些氣惱。她說,我不是失望,我是沒有思想準備,你怎麼能突然就來了呢?馮君說,我想我隻能這樣突然出現,不然會更尷尬的。現在總算過了這一關了。以後咱們還是一切照舊。

蘇宜氣哼哼地說,一切照舊?你做得到嗎?

馮君說,我沒問題,主要是看你。

蘇宜後來對田湄說,她對馮君的失望,不僅僅是因為馮君的模樣比她想象的老,主要是因為他的行為方式。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先就把他的退路,他的麵子,以及挽回方式全都想好了,一切都顯得太有技巧。

田湄說,這也難怪他。說明他確實是對你動了真心的,想不惜一切地贏得你。

蘇宜說,我看他是弄巧成拙。

田湄說,行了吧,如果他長得高大英俊,再拙你也不會生氣。蘇宜沒有否認,嘟囔說,還說是短跑冠軍呢,哪有一點兒運動員的樣子?而且他在電話裏那麼熱情那麼浪漫,反差太大了,簡直像兩個人。

田湄說,畢竟是50歲的人了嘛,再說長期沒人照顧,肯定憔悴。老實講,你自己也不年輕了,該有思想準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國男人向來是這樣續弦的,40多歲的找30多歲的,50多歲的找40多歲的。在別人看來,他找你正合適呢。

這話也隻有田湄敢和蘇宜說。蘇宜仍不服氣,說,人家謝同誌就年輕。田湄說,可是你又嫌人家沒文化。甘蔗哪有兩頭甜?蘇宜說,你們家那口子就是兩頭甜。田湄說,行了行了,你就別提他了。他甜,甜得所有女人都想來啃一口。煩人得很。

蘇宜撲哧一下笑了。

蘇宜和田湄說這番話時,兩人正坐在茶樓裏。因為蘇宜心情不好,田湄就把她叫出來喝茶。田湄一再叫蘇宜慎重,她說,你跟我說過許多次了,說好不容易遇到這麼一個知己。所以別輕易放棄了。

蘇宜說,我也不想啊。昨天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還在不斷說服自己。我把他的優點和缺點一一排列起來,比較了一番。

田湄說,肯定是優點比缺點多吧?

蘇宜點頭道,理論上是。除了有學問有才華風趣幽默這些優點外,還有個難得的長處,會過日子。

田湄說,是啊,反正我原來聽你說的,全是他的好話。

蘇宜歎道,是啊,如果跟他過,我的後半輩子肯定會享福的。他的脾氣好,又特別順著我,可是……一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就把他的所有優點都忘了。而且我一想到那些熱情浪漫的話都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簡直無法接受,好像他是假冒的一樣。

田湄皺眉說,真的有那麼難看嗎?要不這樣,你把他叫出來,讓我看看?如果確實不能接受,咱們再說。也許那天晚上天黑,你沒看清呢。

蘇宜說,沒看清都像個小老頭,看清了還不成個老壽星?

話一出口,蘇宜自己都笑起來。田湄說,你這張嘴呀,要點氣量來消受呢。

笑是笑,蘇宜還是給馮君打了個電話,約他出來。這是在那個雨夜之後,蘇宜頭一回主動給馮君打電話,馮君在那一頭顯得有些激動,答應馬上過來。

那天田湄見了馮君後,把蘇宜好說了一頓。她說你也太矯情了,他哪兒像你說的那麼老嘛,是個很正常的中年人嘛,隻是人長得不夠精神而已。

蘇宜冷笑,還而已呢,那是因為我已經給你打過預防針了,你有心理準備。

田湄說,不,我是真的覺得他挺不錯的,挺適合你的。郎才女貌嘛,男人要長那麼好看幹什麼?

大概那天馮君的確表現上乘,讓田湄印象頗佳。聽田湄這麼一說,連蘇宜自己也覺得好過了一些。也許自己真的太挑剔了?

田湄說,我覺得你們應當繼續下去。

蘇宜說,我也沒說要和他分手嗬。反正我們又沒有談婚論嫁,就這麼交往下去唄。

田湄說,盡管你們沒談婚論嫁,可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現在又見了麵,馮君肯定是想進一步發展關係的。

這個蘇宜心裏明白。他們已不可能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了。即使以後隻是打電話,也和從前不一樣了。但她想,馮君是個聰明人,他既然已經看出她的失望,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提出進一步的要求的。她也就裝糊塗吧。

果然,很長一段時間裏,馮君一如往常地和她打電話聊天,跟她談自己的研究課題,跟她談他讀到的某本書,也跟她談女兒。蘇宜也盡量恢複以前的樣子,和他說報社的事,說某一篇稿子的修改。但她的情緒已遠不如從前飽滿了,她得時常提醒自己不要走神,不要流露出敷衍的口吻。而在從前,她要提醒自己的是不要過分投入。這樣的變化令蘇宜很難過。

與此同時,變化也出現在馮君那兒,馮君跟她說話時遠不如原來自信了,有時他正起勁兒地講著某個話題,人忽然停下來,說,你在聽嗎?你是不是覺得很沒意思?或者,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不對?或者我是不是很可笑?這在從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蘇宜有一次就把這個感覺告訴了馮君,她說你好像沒原來那麼自信了。馮君沒有否認,他說,我有時講著講著,會忽然想起你那天晚上的那個樣子,一下就泄氣了。

這讓蘇宜有些心軟。她想,自己那天晚上也許表現的過於失望了,就笑著說,我有那麼可怕嗎?馮君說,不是你這個人可怕,而是你生氣讓我害怕,確切地說,我怕你煩我。蘇宜盡量溫和地說,我沒有煩你,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不關你的事。馮君說,真的嗎?蘇宜說真的。馮君說,那我就放心了。

蘇宜想,一個男人如果不自信,就沒法做朋友了。女人寧可男人驕傲自滿——應當加一注解:像自己這樣的女人——也不希望他謙卑畏縮。自信應當是男人魅力的第一要素。

馮君忽然笑道,說,那我可要得寸進尺了。

蘇宜也開玩笑說,好啊,讓我看看你的進度。

馮君說,這個中秋節,你能上我這兒來嗎?

蘇宜毫無思想準備,愣住了。馮君說,你有一回跟我說,你最怕過節。我也怕。我想也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過,就可以負負得正了。

蘇宜說,怎麼個過法?

馮君說,去我家樓下的小酒館,和幾個朋友一起聊天喝酒賞月。 蘇宜一聽不是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鬆了口氣,又聽說是去那個她早已耳熟的小酒館裏,忽然就來了興致,說,好啊,我同意。

9、

這樣,馮君終於把陳蘇宜從電話裏拽進了生活裏。

那天的中秋聚會挺成功。

陳蘇宜見到了馮君的幾個朋友和同事,也見到了酒館的女老板。女老板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麼粗俗,她顯得精明能幹,雖然說話聲音很大語速很快,但並沒有什麼不得體之處。她早早地把酒館打了烊,然後擺上一桌酒菜款待他們。

蘇宜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一進門就對女老板格外客氣,好像……欠了她什麼。她叫她尹姐,她感覺她應該比自己大。女老板說,我旱就聽老馮說起你了,知道你又漂亮又有文化,可是不簡單。蘇宜聽了很是受用。但接下來女老板說,陳姐,沒事兒你要常來,老馮一個人太孤單了。蘇宜心裏馬上不舒服起來,一來你憑什麼指示我?你怎麼知道我願意來?二來……你怎麼也叫起我姐來,難道我看上去比你還大嗎?

她笑道,尹姐,咱們兩個到底誰該當姐呀,你是哪年生的?女老板說,我屬兔。蘇宜一聽,喲,自己還真比她大呢。她作出很高興的樣子說,搞了半天,我是姐呢,那我就不叫你尹姐了,叫你小尹吧。女老板說,老馮也這麼叫我。不過你看上去可是比我年輕。我都像老太婆了。蘇宜說,哪兒的話,來,我先敬你,謝謝你經常照顧老馮。

話一出口,蘇宜忽然覺得不妥,好像自己是馮君老婆似的。但女老板毫不在意,說,應該的應該的,老馮是個好人,他也經常照顧我。老實說,我要是有你那麼高的文化,早嫁給他了。是不是老馮?

馮君尷尬地說,哪裏哪裏,百無一用是書生。

蘇宜索性做出“未婚妻”的樣子,跟馮君那個“忘年交”碰杯說,也謝謝你了,你可是老馮精神上的摯友。“忘年交”說,哪裏你才是他的知己。你不知道,馮君隻要喝上一小杯,就會一臉幸福地誇你。看到他那麼高興,我真是打心眼裏感謝你。蘇宜說,我有什麼可謝的?“忘年交”說,是你讓我的好朋友在孤單了這麼多年後,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溫暖和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