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光那個狂勁兒也許幼稚,但要幹這種傻事也許就需要幼稚。從調門到嗓門都徹底把西岸壓倒。這邊會唱的人也跟著唱。至少阿譯在哼哼,並且又伴之顫抖和眼眶發潮。
煩啦的眼睛上杵著一個望遠鏡。爬在交通壕的梯子上東張西望,他像一具漠不關心的探照燈,已經為類似這樣的聲音激動過了,所以,他再也不會激動。
《旗正飄飄》是在將近尾聲時才被切斷的,它顯然也教西岸有點撓頭,頗費了一趟心思才哼唱出歌詞——毫無疑問,那是中文的。
西岸:“長亭外,古道邊,荒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所有人都啞了,這已經是西岸今天第二次冒出中文,而且和上次那個狗屁不通的順口溜不一樣,這樣一首歌如果他們原來不會的話,幾分鍾內是不可能教會的。
煩啦腦中想著:“美國調,中國詞,被日本人淒淒切切地唱,很多東西夾七纏八地混在一起,今天確實不會有人開槍,今天以叫罵開始,但在很多事情上我們找不到區別。”
但是有一個眼淚鼻涕一起飛的家夥衝到前麵,衝上了陣地前的空地,他並不是要像不辣一樣表演,他在叫罵——那是阿譯,抓了狂的阿譯。
阿譯:“不準你唱!不準你們唱這歌!不準你們唱我們的歌!”
大家沒去拉那個涕淚滂沱的家夥,煩啦在後麵抓著梯子以免自己掉下去,煩啦幾近悲憫地看著阿譯,並且想起死啦死啦為什麼總用這種類似的眼神看他們自己。
煩啦大叫著:“你也可以唱他們的歌呀。要是你會的話。”
阿譯抓狂地跳蹌著:“我不會說日語啊!”
煩啦聳了聳肩:“那就沒辦法啦。這事上他們一向比我們上心。”
但阿譯忽然想起什麼來了。猛敲著自己的腦袋,他那頭頭發一會被敲成三七,一會開成四六,一會中分。
阿譯:“我唱!我唱!”
然後他掏出個鉛筆頭,翻出一個小本子,找了塊石頭片子墊著,就在雙方的射界這內坐下來猛寫著,他該慶幸今天一片和氣,否則早成漏勺。
然後,從他們的陣地裏漂出來的歌聲是這樣的:“滑淚喇娃——尾恩那——魯鳥獨莫諾欲——太達衣嘛——妹薩妹對——退撲鳥華司對欲……”因為人渣們多是大老粗,所以阿譯隻有分開了一句一句的給他們念讀。
西岸已啞然,顯然這歌唱得並不那麼離譜。
煩啦拿一塊油布遮在頭上。遮阿譯的口水,那家夥還在失控中。拿著他剛寫的小本子,用哭嚎的嗓子念一句,戰壕裏的傻瓜們便跟著嚎一句。
阿譯:“阿那他額!司對娃他喇!”
大家:“阿那他額!司對娃他喇!”
阿譯:“滑他庫司漠司對娃!”
大家:“滑他庫司漠司對娃!”
阿譯:“娃淚刺右庫尾基塞基鳥庫古思諾漠獨海!”
大家:“娃淚刺…基鳥…?啊——”
發不出聲來的眾人幹脆大吼起來,發音是不是對了不管,反正把氣勢做足了。
蛇屁股看著激動的正要繼續唱下去的阿譯:“太踏嗎長啦!”
煩啦皺著眉看著他,“不是,您都是什麼意思啊。”
阿譯指著自己的小本子,解釋道:“這首歌就是勸對方投降的意思,好像。”
煩啦驚愕的表情露在臉上,“您不是不會日語嗎?”
阿譯點頭:“是,我不會日語。但是我聽了好多遍這幫孫子唱這首歌,我都把那個日語發音我都記下來了!”
不辣拍手叫道:“好,好,這個好。短一點,短一點呐!”
阿譯點著頭,興致滿滿的說:“好。這句咱們重新來!娃淚刺!”
大家:“娃淚刺!”
阿譯:“右庫尾基塞!”
大家:“右庫尾基塞”
日軍不會投降,就像這邊的人也絕不會投降一樣。隻是,他們都早已膩煩了開槍,這邊的人也膩煩了開槍。不過雙方絕不會投降。
那輛死啦死啦搶虞嘯卿的吉普開了過來,在上山道口停下。
這會兒是日軍的合唱,或者更該說合詠在怒江兩岸飄(日語):風雨交加夜,冷雨夾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
粗鹽權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頻作響,俯首嗽連連……”
山下空地裏的家夥也在仰首望望不見的呆。
死啦死啦對他後座上的某人在叫囂:“我讓你看看我軍如何英勇作仗!”
然後他愣了,開始撓頭,而他後座上有那麼個人渣們並不認識。但外形上熟悉得很的人物——反正這些把整座學校、整座工廠搬過整個中國的螞蟻們長得都一個樣,破衣爛衫,奄奄待斃,卻一臉該死的陽光和希望。
死啦死啦的車後座上就載著這麼一隻螞蟻。
螞蟻新奇之極地聽著這兩岸回繚的日語:“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死啦死啦:“打仗啊!還能幹什麼?”
這家夥對他後座上的人一副火大的樣子,但往下自己也犯著疑惑:“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喂,你們!沒看見長官嗎?幫忙拉炮啊!咱們團的大炮!”
他的車還牽引著那麼一門缺五少六的小炮,一門陳舊的三七戰防炮。那門炮很難過目還忘,它一邊是橡膠輪,一邊是硬木輪,於是永遠發出一種硌硌楞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