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飯我沒有跟富和吃成。菜上來了,啤酒瓶也啟開了,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富和說,誰這麼不會來事,早不來晚不來,要動筷了,踩著點來了,付唱別接,叫幾聲沒人理他就好了症候了。我不能不接,我知道我的手機除幾個工作上有具體事情的過客一樣的人,主要是郗香桃和富和打,現在富和就在我眼前,很有可能就是郗香桃打來的。我從兜裏摸索出手機,一看號碼,慌了。是穆副局長打來的。穆副局長要我抓緊時間等個出租車到淩雲大酒店去,說中午有個酒局,又告訴我去18樓的鴻門宴閣。富和很喪氣,勸我不去行不行。我說你看呢,穆副局長安排的不去行啊?富和沒好氣地端起杯啤酒喝得滿嘴是沫,說,我親自跑上門來,尋思要你跟我一起慶祝慶祝我就要開始的新生活唻,你倒好,還沒開始拔腿要走。我從兜裏掏出一百塊錢,壓在冒著氣泡的一杯啤酒下麵,說真對不起啊,富和,這次算我請客,你盡管鬆開腰帶裝,先把錢放這裏,不夠你添,多了是你的。富和拿手背擦著嘴上的啤酒沫,白了我一眼,說操,你放錢做什麼,要放多放下一點,放下一萬,我也到淩雲高級高級。富和拿著我放下的一百塊錢追到飯店門口。我說,別客氣了富和,我的你的還不一樣,我怕你嘴上說請我,兜裏卻連個蹦子也沒帶,到時候尷尬。富和被我惹歪了嘴,說好好好,你就這麼看扁我吧,這一百塊錢你以為我真的不好意思要,我還非要不可了,留著下次我再添上一點到個好地方去!富和替我擺住一輛出租車,最後跟我分手的時候,嘴一撇扔給我一句,你這統計死人的還真統計出名堂來了,到縣裏最好的酒店去,我在縣委大院裏幹了這麼多年都沒享受到這待遇,咱先說下,有啥好吃的,省幾口裝回來叫咱也嚐嚐!
淩雲大酒店是全縣最好的酒店,據說是五星級,說不上五星級是個什麼樣的標準,隻知道在沒去過的人的嘴裏是個好得不得了的所在。常常聽人們這樣說,這事你給費費心,真要辦成了,我在淩雲大酒店請你也行!或者,你說什麼,問我到哪裏去了,告訴你吧,我去淩雲大酒店唻,眼熱死你!淩雲大酒店還成了一些人口頭上的賭碼,咋樣,敢不敢打賭,誰輸了到淩雲大酒店請客!說歸說,成天把淩雲大酒店掛在嘴上的人終究都沒有去成,因為沒有去,那地方就變得更加神秘莫測。喜歡估摸的人,估摸來估摸去,還真就估摸出了花樣,先是捂了嘴忍俊不禁地笑,笑得跟前的人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一定程度,便迫切追問起來。被追問者先是賣關子不說,覺得到了抖包袱的火候了,渾身亂顫著含混不清托出了謎底。他說,還淩雲大酒店唻,你們仔細看看,整整一個咱男人身上的那玩意!追問的人疑惑了臉仔細辨認起來,辨認著辨認著,咧嘴笑了,還真是唻,太像了,這家夥這方麵的眼色就是好,咱一天估摸它六百四十回,咋就沒看出來啊!三十二層樓的淩雲大酒店,在縣城這片不超過六層樓的建築群裏,真可謂獨樹一幟高大挺拔了。三十二層樓的淩雲大酒店雖然蓋成了多棱柱形狀的樓體,但因為樓體高大,又塗了同一顏色,稍遠看去,渾圓無疑,再加上上麵罩了半橢圓樓頂,難怪被喜歡估摸的人估摸出了花樣。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去不成淩雲的人有話說了。那玩意上有啥好去的,別到了撒尿的當口,一使勁把咱竄出去了!說歸說,笑歸笑,大家心裏明白,真要有那麼一個去淩雲見識見識的機會,他們肯定像餓嬰見到娘一樣。
我乘電梯上樓。升到10層,電梯裏剩下了我自己。11樓,一個胖大的外國女人闖進來,我平視的目光隻能抵在她沉甸甸的兩座大乳房的簷下。她粗皮糙肉,一對鬼魅的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我像一隻被狼盯上的兔子,渾身發毛,骨頭打軟,提前跑出去乘坐下一趟電梯的念頭都有了。後來跟富和說起來,富和拿手指頭點畫著一個勁地埋怨我,說要是他,說什麼也得哈嘍一聲,跟那外國女人近乎近乎,說不定為此成就一樁跨國婚姻呢,這輩子官是混不上了,又成不了有錢人,連舒心地工作和生活的日子都稀罕,窩窩囊囊的,找個外國老婆,解解氣也行啊!我說,找那麼高大的一個外國女人做老婆,虧你想得出,真要那樣,你非成了她手裏的一個小玩意不可,一時不順心,甩手就把你扔出個十裏八裏的,不幾回你就被摔成肉餅了!富和不服氣地說,你別這樣悲觀行不行,咱咋會成她手裏的玩意呢,咱是她男人,是她老公,是他先生,是她的另一半,兩個人之間,不說地位高她一頭,最起碼也得平起平坐啊,沒聽說四兩撥千斤嗎,別看咱身材小,咱得想法平衡她,瞄準她的要害,把握她的重心,抓住她的軟肋,讓她服服帖帖地對咱言聽計從,想想看,一個高大魁梧的外國女人在咱跟前俯首帖耳的情景多美氣,遛個街逛個商店啥的,滿口外國話朝咱嘟嚕,那些當官的有錢的看了保證也眼饞!看著富和滿臉神往的樣子,我不忍心給他潑冷水,由著他繼續發揮想象。
那次喝完酒我是坐穆副局長的車回統計局的。在車上,穆副局長歎了口氣,說看見了吧小付,做點正兒八經的事就這麼不容易,你一個執行單位都沒有點原則性,不光不照章辦事,還給人家打馬虎眼,咱一個提供信息的單位咋辦,可不能漫了鍋台上炕沿啊。我看著他,無奈地點了點頭。穆副局長的臉猛一看挺威嚴,仔細端詳起來,會發現一種柔的東西,加上剛喝了酒,那種柔竟有點豔,那一刻我感覺他特別親切。我知道穆副局長說的執行單位是財政局。乘電梯升到18樓,我舒了口氣,心想這下可以擺脫那胖大粗糙的外國女人了,誰知門一開,外國女人率先往外走開了,她也是到18樓的。推開鴻門閣的門,寬敞、雅致的房間裏彌散著一種很好聞的氣味,大圓桌子旁邊坐了四個人,財政局長,穆副局長,氣象局長,還有財政局的工資科長。工資科長喜滋滋地看著我。我客氣地敬給每位一個虔誠的笑臉,拘謹地坐在穆副局長指的空椅上。酒太好,菜太豐盛,流光溢彩的服務小姐服務得也太周到、講究,特別是財政局長、氣象局長跟服務小姐開的玩笑太出乎我的意料,一開始我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成了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人家吃就跟著吃,人家喝就跟著喝,有時不該自己喝也跟著喝了,惹得工資科長直跟我做鬼臉。穆副局長寬厚地為我開脫,說小付是個實在人,出來的少,不大明白酒場上的俗套,不過人是好人,工作幹得也好。幸虧大家都不大注意我,我的情緒得以慢慢穩定下來,並且能夠察言觀色地明白些事了。財政局長的意思大概是說氣象局那麼個窮地方,歸還那筆款子還真不是個小事,希望穆副局長體諒體諒,隻要穆副局長這裏不再追究,別的工作他做。說完就催氣象局長給穆副局長敬酒。穆副局長的臉色最初不大好看,有些僵,慢慢的緩和下來,最後竟有了笑。在車上,穆副局長說,唉,放他們一馬吧,錢這東西糟蹋起來容易,斂就難了,就像吃下東西叫他吐出來一樣,這次算是敲敲警鍾,也起個殺一儆百的作用,最起碼咱這304辦公室沒有白成立,勉強有所收獲吧,小付,好好幹,有機會我再扶你一把,你為人厚道,也是個幹事的人。司機回頭看我一眼,看得出他那笑眯眯的表情裏洇透了羨慕。穆副局長說這個場合他早就覺得不妙,按說不應該來,但財政局長電話裏說得那麼客氣,叫他沒法推辭,財政局長把地方定在淩雲18樓,要他選個房間,穆副局長有意選了鴻門閣,財政局長一聽就笑了,說鴻門就鴻門,幹脆給你擺個鴻門宴。
我覺得有件事應該對穆副局長說說,不是因為他說了要扶我一把的話感動得我獻殷勤,我的眼皮子還沒有這麼薄,我敢說活這麼大,除了郗香桃讓我處心積慮地巴結逢迎過,對於別人我還從沒拿出過討好的臭嘴臉。那事我拿好主意早晚要跟穆副局長說的,現在穆副局長把話說到這份上,我覺得應該跟他說說了。我當然不會給氣象局長告狀,把那句他是正局穆副局長才是個破副局裝什麼孫的混賬話告訴穆副局長,盡管我對氣象局長的這句混賬話非常反感。我是想告訴穆副局長我的一個疑問,說是懷疑也行,這當然與304辦公室的特殊人員統計工作有關。淩雲大酒店18層樓上鴻門閣的鴻門宴上,我們喝啤酒喝得不斷跑洗手間。在這方麵,工資科長表現得尤為突出,他不但進出的頻率高,且每次出去在外頭待的時間都相對長一些。眼看著他進來不長時間,穆副局長出去,帶上的門還沒恢複被吱呀開啟時弄亂的表情,工資科長身子滴溜打個轉又出去了。氣象局長探了身子跟財政局長竊竊私語,漸漸語得到了忘我的境界,忘我不是忘了他們自己,是把坐在他們對麵的我付唱這個大活人忘記了。氣象局長的那句混賬話就是這時說出來了的。我故意暈乎了表情盯著一個地方傻呆呆地看個沒完,他們的談話旁若無人地持續下去。
氣象局長說,滕局長,你說死人的錢是不是不能胡倒騰啊,這段時間我咋老是做噩夢。財政局長臉一緊,問他做啥夢唻。氣象局長說,夢裏在道上走著好好的,突然被什麼絆倒,還沒弄清咋回事就被一群小鬼圍住了,拽腿的拽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揪頭發的揪頭發揪耳朵的揪耳朵,連小肚子底下那玩意也被扯得緊繃繃的,總之,身上能夠抓住的地方都被抓住了,一群小鬼齊喊一、二、三,身體像放爆竹一樣啪地被撕碎了。財政局長忍不住咧嘴大笑。氣象局長疼起臉,說他都被撕碎過好幾回了,每回被撕碎都嚇出一身冷汗。財政局長笑著說,小鬼,哪裏來的小鬼,夏侯老弟,說說你夢見的小鬼是啥模樣?氣象局長皺眉思索一陣,說他也說不出來,反正就覺得是。財政局長哈哈笑了,伸出手指點畫著說,夏侯老弟,看你那點膽,還叫我跟領導推薦推薦下次班子換屆給你弄個副縣長幹幹唻,這麼兩個小錢就嚇得你琢磨出一群小鬼作踐自己。氣象局長一臉的難為情,說不是膽子小,當年參加對越自衛還擊戰,他的任務就是搬運屍體,那麼多血流呼啦的戰士的屍體被他扛到指定地點,他連個哆嗦都沒打過,可這夢纏磨得他睡不好覺。財政局長咯咯地噴出幾口酒氣,滿臉豪氣地說,夏侯老弟,不成就不成吧,別拿扛屍體嚇唬人,小鬼,哪裏來的小鬼,我咋就沒夢見?氣象局長兩眼定定地看著財政局長,試探著問,滕局長,你也倒騰死人的錢唻?財政局長臉上的豪氣活泛成笑意,一波一波蕩漾開來。不得不承認,我這人有時很不走運,來了倒黴,涼水塞牙,平地裏走道也跌骨碌,兩個人黏糊得忘了我的存在,我完全可以不聲不響地守著他們掏心掏肺地深談下去,但我的嗓子眼突然癢癢得天蓋不住地盛不開地難受,吭吭幾聲,咳嗽掉了兩個人的好幾分酒意。財政局長斂起蕩漾的笑,一臉嚴肅地對氣象局長說,夏侯老弟,說句不謙虛的話,我是咱縣這個大家庭的管家,我們財政局是全縣循環血液的心髒,這麼重要的地方咋能倒騰死人的錢,活人吃喝拉撒的那些熊事還忙不過來呢,再說哪裏有這麼多死人可倒騰,也就是你那裏清湯寡水的,弄出這檔子事,不是我不高興你,以後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了!
穆副局長點點頭,說怪不得姓滕的那麼庇護氣象局,兩個人的關係不清不楚不說,從他們的談話看,說不定財政局那裏也有類似問題。那次,穆副局長一回來,兩個人就不黏糊了,目標集中向穆副局長,酒喝得勤,話說得也好聽。財政局長還熱情洋溢地主動跟我喝了兩杯。工資科長遲遲不回來,財政局長問氣象局長說,夏侯老弟,剛子那孩子做什麼去了,咋還不回來。氣象局長問,穆副局長,你倆不是一前一後出去的,看見剛子沒有?穆副局長說沒有啊,一直沒見他的麵。我主動起身去找工資科長。來到洗手間,見一個大便蹲位關著門,斷定工資科長在裏麵,我堵到小便池上等了一會,門咯吱開了,不是工資科長。我在18樓的幾個閣之間轉來轉去,最後在一條鋪了地毯的小巷裏找到了工資科長。工資科長兩手扶牆,支撐著一個優雅的姿勢朝一個閣的門口觀望,看見我也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我勸他回去,他不大理會,說了滕局長找他,才戀戀不舍跟我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工資科長一臉饞相,說起先一個外國女人去了那房間,尋思等她出來再過過眼癮,高低不出來了。接著連連搖頭,說人高馬大的,真要給這麼一個老婆,咱可搞不了!
閑來無事,打開QQ,把熟悉的密碼輸進去,頁麵上顯示:登錄密碼錯誤。反複幾次都沒有登錄成功。123456,654321,213456,321456……我挖空心思地變換著密碼試著登錄,還是不行。記得從前和用網名“尋找統計死人”的劉翠紅聊天時,聽她說過QQ號碼被盜的事,斷定這麼長時間沒有登錄QQ,我這號碼肯定是被盜後改變了密碼。麵對QQ登錄頁麵下的空格,我想起當時與郗香桃分手,近乎瘋癲地找她而被反複拒絕的尷尬情境,我想很多東西是需要密碼才能打開的,沒有密碼,根本進入不了你想抵達的世界。無奈中,想念起心愛的郗香桃來,快三天不見了,突然心裏有些癢,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直到癢得渾身的力氣舒張,就想狠狠抱她一下。這樣奢望著,手指附著了愛意,竟麻利地在空格裏輸入起“郗香桃我愛你”的漢語拚音來,拚音太長,盛不下,隻得改換成幾個字漢語拚音第一個字母的縮寫,習慣性地按了回車鍵,出乎意料,QQ歪歪扭扭地登錄成功了。我的腦瓜裏閃出一粒火星,想起來了,最後一次登錄QQ時,我把密碼改成了“郗香桃我愛你”漢語拚音第一個字母的縮寫。我為我忘記這麼動人的密碼愧疚不已。如果郗香桃在跟前,我很願慫恿她掄圓了巴掌給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劉翠紅的淑女頭像閃爍不定,我不斷點擊,手指都有些酸了才把一大串留言打開。每條留言都很簡短。前三條是:付唱哥您好!付唱哥您在嗎?付唱哥您又不在吧?最後三條留言是:付唱哥,那天很榮幸和你喝杯酒!付唱哥,那天中午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就是跟你碰杯的那次!付唱哥,你真的不上這QQ了,還是工作忙顧不得?從留言的日期看,劉翠紅早就喊我付唱哥了,而我在那個中午的酒桌上才聽到,留言上對我的稱呼也漸漸把“您”改成“你”了。怪不得酒桌旁從她嘴裏喊出的“付唱哥”那麼順溜,敢情是在QQ上練過了。我用心理活動打趣她。我想我應該對這一長串留言來個總結性的回複了。我想出的第一條回複是:你好,我不大上QQ的。覺得這話太清冷。又想出第二條回複:抱歉,我不大上QQ。覺得有些太客氣。我掂量著琢磨第三條回複的時候,氣象局的人來交這個季度的特殊人員統計表了。這是304辦公室成立以來氣象局交得最早的一次,之前隻有窪峪鎮統計站交來了。窪峪本季度的統計表是統計站站長來縣城辦事順便捎來的,在我的辦公室裏喝了兩碗茶水,嘀咕說,劉翠紅非要自己來交,為了省幾個車費沒叫她來,他捎來了,那小閨女好像還有點不大高興。我給他倒第三杯茶水的時候,統計站站長慌慌地站起身,說不喝了,不喝了,那邊得趕著過去,去晚了就找不到人了。氣象局超乎往常的積極性讓我多少有些好感,交表的人走後,我把折疊在桌上的報表打開,剛生出的好感立刻變為憤怒了,他們不但沒有歸還隱瞞死人冒領的工資,而且瞞報的死人也沒補報到這個季度的統計表上,我沒心思往電腦前坐了,拿著氣象局本季度的報表去找穆副局長。
穆副局長正在用牛角梳子梳理頭發。梳子大,穆副局長的頭也大,一下一下地用力,真像是幹一樣不輕省的活。平日裏,穆副局長的頭發總給人一點亂的感覺,仔細估摸又看不出亂在哪裏,就像他本人給我的印象一樣,總覺得他有些不同凡俗,可接觸起來,又是那樣順暢、自然,他所說所做的似乎本來就應該這樣說這樣做,入情入理,無可非議,也許這個世界的哪些地方存在著一些不入情入理,而且潛滋暗長地影響了我們吧,入情入理了反而叫人感到特別。穆副局長的頭發梳得一熨帖,人更顯得親切,長長的飛一樣的眉毛此刻也變成了滑翔,給人一種平心靜氣的和藹。在我的印象中,用牛角梳子梳頭,是穆副局長心情最好的時候。比如那次,我進辦公室碰上他用牛角梳子梳頭,正想退出去過一會再來,穆副局長把我叫住了,說,付唱,茶幾上有香蕉,迎接上級領導檢查剩下的,快吃點,給我留一支就行。我不好意思吃,穆副局長不讓,我隻得吃,那香蕉確實不錯,味香,口感也好。還有一次,也是穆副局長用牛角梳子梳頭,我進來了,穆副局長伸手從抽屜裏拿出一盒泡泡糖丟給我,要我把泡泡糖收起來吃著玩。他笑著說,肯定是看NBA看的,有的外國鬼子球員,胳膊腿忙嘴也不閑著,老吃這東西,跟牲口嚼飼料差不多,咱的一些幹部不知咋被傳染上,老大不小了,不分場合地嚼起這個來,看著瘮人,也膩歪得慌,還給了我一盒,叫人哭笑不得的。我被說得不好意思拿那泡泡糖了,穆副局長看出了我的尷尬,晃動著手裏的牛角梳子詼諧地一笑,說付唱拿起來拿起來,別想多了,我說的是他們,不是你,沒人的時候嚼著玩,看包裝這東西不便宜,別瞎了。
穆副局長說,來啊付唱,有事吧,坐下說。我沒有坐,氣呼呼地把氣象局這個季度的報表鋪在他的桌子上。穆副局長看到方格裏“無”字,氣比我大多了,一揚胳膊把牛角梳子摜到桌上,響聲也大,牛角梳子從彎弧處一分為二,翹翹的顛了幾下。真是欺人太甚,不就是在淩雲喝了你們一場酒啊,夠什麼處分給什麼處分,我認了,你們別高興得太早,繭不是我作的,縛不住我,該給的麵子已經給了,你們也太囂張了,這事我非得去找縣長評評理不可!穆副局長氣得都忘下我在他跟前了,打電話叫了司機,說他要出去一趟。
以後的事情大家都陸續知道了,當然你們知道的,有些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在這裏,我可以提供給你們一點真實的信息,為了確保信息的真實性,我提供的可能不多,我怕多了以後會帶出水分來。那次,穆副局長去找縣長,第一天沒找到,縣長出去開會了,穆副局長等了大半天也沒有等來。第二天一大早,穆副局長早早就到縣長辦公室的門前侯著,早來等候縣長的人很多,有的來找縣長簽字,有的是來請示問題,還有的閉了嘴保密不說,穆副局長也保密,但他說了,他說有點小事向縣長彙報一下。縣長來了,等候的人都舒了一口氣緊跟其後,像怕遠一步縣長會拐個彎把他們甩下似的。穆副局長也舒了口氣,但他主動讓開身落到別人的後麵。不用說,穆副局長是最後一個跟縣長近距離接觸的。縣長好像有事要急著走,瞥了穆副局長一眼,說穆林森,有事啊,不急就緩緩,我得出去一趟。穆副局長不想緩,抓緊時間給縣長說。縣長聽著聽著就沉不住氣了。縣長說,這事不是做過批示了,不管你是清水衙門還是渾水泥灣子,捅出婁子就得補上,要不幹脆活人的工資也不發了,誰胡鼓搗的叫誰想法處理,總之這本賬不能一筆勾銷。穆副局長把財政局庇護氣象局的事說了,還對自己接受吃請後息事寧人的錯誤做了檢討,請求縣長給予處分。縣長一拍桌子,話裏冒出煙來,說,財政局這就能煞了,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那限期歸還的通報上不是蓋著縣政府的大印啊,縣政府隻要不下別的指示,照章執行,任何違反原則的話都是狗屁!穆副局長得到支持來了精神頭,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們對財政局的懷疑說了。縣長也不急著出去了,氣得腮幫子直鼓,終於發狠說,藤遠東這個混賬東西,敢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騰,這回別怪我不客氣!縣長當下打電話招來審計局長,選拔精幹力量對財政局進行突擊審計,重點是近幾年全縣機關事業單位人員的工資支出情況。
後來,我笑著問穆副局長,穆副局長,你膽子可真大,要是人家縣長也庇護著財政局長,你的狀告不成不說,說不定還會打不著皮狐子惹身騷。穆副局長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他早就聽說過縣長不滿財政局長的事了,財政局長是縣委書記一手提拔起來的,對縣委書記跟得特別緊,習慣了看著縣委書記的臉色行事,本來縣長是縣裏的財政一支筆,當然重大款項必須經過縣委有關會議研究通過後縣長才能簽字,但一些縣長職權內的小款項,財政局長也有意拖延,有時甚至抗旨不尊,弄得縣長煩躁躁的,早就憋著氣想拾掇拾掇他了。
那個上午的天氣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讓人誤以為世上一切都好得不得了,陽光鮮豔,涼風習習,一簇簇的葉子在樹上心滿意足地舞之蹈之,天上被撕得一塊一塊的雲彩愜意得不知道落在天底下哪個地方好。我去郵局寄了一封信回來。信的內容就不說了,反正與統計死人有關,前段時間在《統計月刊》上看到一則題為“我的統計生涯”的征稿啟示,突然想把自己幹統計死人工作以來的一些感想和經曆寫下來寄給他們看看。看吧,我這人就這德性,不說不說,還是把信的內容說給你們了,好了,還是說說我從郵局回來的事吧。進了樓門,穆副局長正急匆匆地下樓梯,見他一直看我,我覺得他可能有話要跟我說,便站在樓梯下等。果然,穆副局長停下來,把腋下的小包使勁塞了塞,很不平靜地開口了。他說,付唱,這回咱可弄大發了!我專注地看著他,等他把話說下去。穆副局長說姓滕的一上任財政局長就沒有停發全縣機關事業單位上報的死亡人員的工資,現在已調查出他一手提拔的工資科長那裏有一筆賬,而賬上的錢早都被財政局長陸續弄走了。穆副局長問,付唱,猜猜看,那筆賬現在已經累計到多少錢?我無從猜起,木呆呆地看著穆副局長不說話。一千三百六十七萬零五百四十二塊九毛三!穆副局長比畫著手指說出這個龐大的數字後,我像喝多了酒,暈乎乎地豎在樓梯下,印象中穆副局長像是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但我實在記不起來了,所以不敢肯定。那次我不知道是咋回辦公室的,也不知道回辦公室後做了些什麼,後來發現桌上那摞稿紙的第一頁被一個數字填滿了,那個數字是:13670542.93。字跡像我的,鋼筆水也像是從我那支筆裏流出來的,但我沒記得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