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回咱可弄大發了(1 / 3)

第九章 這回咱可弄大發了

上午九點一刻,全縣機關事業單位特殊人員統計工作總結會在統計局二樓的大會議室召開。參加會議的是各單位分管領導和具體工作人員。清楚地記得,我隨穆副局長和辦公室主任一臉嚴肅地走進坐滿人的大會議室時,對麵牆根的座鍾正好顯示在九點一十三分的狀態。我和辦公室主任一左一右分列處於主席台中心位置的穆副局長兩邊,新換上的白襯衣白生生地照著我的眼睛。開會開得我已不大怵頭下麵密集的星子一樣的眼睛了,我能從滿天的星星裏隨意逮住一雙,仔細辨認一下,待它們的光芒聚向我,我便若無其事地閃開,再去留意另一雙。我感到滿腦子的死人複活了,在我的周圍走動,跟我握手,說笑,談論一些生活中的雞零狗碎,統計表上那些堆積的屍體一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數字蜷縮成了上學時教科書上僅表示多少的數字,幹巴巴的,與我使腳踩著拿屁股坐著用身體壓著的這個活生生的世界徹底失去了聯係。在我的眼裏,活和死有了明顯的界限,活人統計死人,就像前麵的人丟下垃圾被後麵的人打掃清除掉一樣,我成了清理數字屍體的清潔工,這個世界因為我的工作而更加充滿了活氣。我感到郗香桃在一個說不出距離的地方笑眯眯地看我,嘴唇濕潤,兩腮緋紅,下頜鉤子一樣顫巍巍地要掛在我的肩上。我知道是郗香桃清理掉了我身上因為統計死人而沉積的死氣。我看見窪峪鎮統計站站長指指畫畫地說著什麼,一旁接替我負責窪峪鎮統計死人工作的劉翠紅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抱成的拳頭托著雪梨一樣的麵頰。當我看出劉翠紅正眨巴著眼睛看我時,我的眼皮一忽閃,目光從她抱成的拳頭上滑落下來,滑行到前麵的幾排桌子上。這時,主持會議的辦公室主任清了清喉嚨,宣布會議開始了。

會上的四個文件我讀了三個,把台下的目光都扒拉到我身上來了。我想起會前穆副局長跟我說的那句話。他說,小付,今天的主角是你,拿出點氣魄來。讀完最後一個文件,我用眼睛的餘光瞥了穆副局長一眼,見他臉上亮著會心的微笑,斷定今天自己是拿出氣魄來了。穆副局長講話,我正襟危坐地麵對下麵星空一樣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了窪峪鎮統計站站長和劉翠紅。窪峪鎮統計站站長把手從桌下拿出來,先是巴掌一樣貼在桌上,與我對視的當口,巴掌握成了拳頭,拳頭上又拱出一個大拇指。我知道他衝我晃大拇指是因為我宣讀的表彰決定上響亮過窪峪鎮統計站的名字。其實這不是我的功勞,最初我選出的表彰單位上是沒有窪峪鎮的,我把初選的表彰單位拿給穆副局長看,穆副局長看完後皺著眉說,小付,咋沒有你們窪峪鎮?我說我是窪峪人,自己幹這個,把自己家鄉的單位選上不是個事。穆副局長不以為然,說咋不是個事,選賢不避親嘛,就是你們窪峪鎮這項工作幹得出色才把你調到縣上來的,說個笑話,你是幹這工作發跡的,你發跡的單位如果不先進了,那才不是個事。我很不好意思地把窪峪鎮統計站補在表彰單位的後麵。穆副局長還是不同意,劃了道曲線,又標了個箭頭,把窪峪鎮統計站排到最前麵了。

我還看見了氣象局的那個財務科長,昂首挺胸地坐在桌前,目光像是結成冰柱,一動不動地頂在了某個地方。雖然我們的目光沒有碰到一起,但我還是覺得他的目光冰柱頂在了我的哪個部位,頂得我哪個部位有點疼。我讀的最後一個文件就是批評氣象局瞞報死亡人員冒領死者工資的通報。不知咋,讀這通報的時候,我總覺得聲帶有些發虛,底氣遠沒有讀階段性總結和公布表彰單位名單的時候那麼足,這跟我擬訂通報批評文件時的義正詞嚴相去甚遠。穆副局長看了我擬訂的草稿,狠勁點了點頭,說對,就得大刀闊斧地砍上這麼幾下子,讓氣象局先從眼睛和耳朵上疼幾天,看著點,如果他們不在限期內把冒領的工資交回財政局,我們非采取更進一步的措施不可!會議文件會前就由辦公室的人下發了,穆副局長看著講話稿闡述,下麵的人有的凝耳細聽,有的低頭看桌上的文件,財務科長的桌上什麼也沒有。財務科長僵著身子不往主席台上看,我估摸不出他的眼睛和耳朵有沒有被我那通報批評上的大刀闊斧砍傷了沒有。

開完會,我主動留下跟辦公室的人一起打掃會議室。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氣象局財務科長坐過的地方。財務科長的椅子腿邊有一塊髒兮兮的濕痕,我知道是一口黏痰被鞋底反複搓弄造成的效果,我把手伸進椅子前麵的抽屜,摸出一疊紙,會前發的材料原封不動被丟在了這裏。我把材料夾在腋下,彎腰揀拾旁邊的一截廢紙時,聽到當當當敲擊窗玻璃的聲音,我抬起頭,窪峪鎮統計站站長的麵孔差不多貼在玻璃上了。我疾走出去。走廊裏迎過來統計站站長緊著嗓門說,付主任,今中午沒事吧,給個麵子,在一塊坐坐。我說說過好幾回了,別付主任付主任的,還是叫我付唱就行。統計站站長腆著笑臉,說別謙虛啊,該咋叫咋叫,我們統計站從沒在這麼大的場合被表揚過,還排在了最前頭,你給我們統計站辦了這麼大的好事,不給點麵子在一塊坐坐讓我心裏真過意不去。我連忙擺手,說這可不是我的功勞,是人家穆副局長點名要表揚你們統計站的,再說你們做得也不賴,每次報表都很及時。統計站站長聽不進我的話,說付主任,還想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啊,人家穆副局長那麼大的官,別說拉拉近乎,一年連麵都見不上幾回,人家能想起咱那小地方,好了,別客氣了,今中午一定得一塊坐坐,這樣吧,我先出去定個地方,到時給你打電話。我正想著推辭的理由,統計站站長以不容推辭的口氣,神秘兮兮地說,付主任,就這麼定了,在你跟前我不宜久留,別叫人看出事來給你添麻煩,我走了。統計站站長沒走幾步掉轉回身來,說,付主任,今中午沒旁人,就我和小劉,你有親的近的盡管斂和幾個一塊來,酒這東西,人少了喝著不熱鬧。走廊一端的樓梯口那裏,劉翠紅正提溜著小包磨蹭牆角,細帶下的小圓包一會蕩在牆角這邊,一會沒到牆角那邊。

回到辦公室,我給穆副局長打電話,把氣象局丟下批評通報和其他材料的事說了。穆副局長頓了頓,說不拿就不拿吧,讓他回去口頭彙報就是,這事反正我請示了縣政府的領導,縣政府領導對這事很重視,說一定要嚴格懲處,咱隻來個通報批評,叫他們把暗挖的窟窿填上,知錯改錯,不追究別的責任就便宜他們了!不長時間,窪峪鎮統計站站長打來電話,說他定好地方了,在鐵道北路的桃林飯莊,問我約了幾個人,他有個數,好跟那裏訂菜。看來推辭是不行了,我腦瓜一轉悠,立刻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其實我縣城裏也就三個熟人,穆副局長,郗香桃,還有富和。這樣的小場合沒法跟穆副局長開口,郗香桃不合適去,看來隻有富和了。回了統計站站長,我給富和打電話,富和高興得了不得,說去去去,這樣的好事咋不去,誇我一個破統計死人的活竟搞出名堂有人請了。

臨出辦公室前我給郗香桃打了個電話,郗香桃氣喘籲籲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什麼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郗香桃笑得語氣非常好聽,說她正忙著給學員上課,現在她在教室門口,她是上著課跑出來的,還把手機朝向教室裏亂糟糟的聲音叫我聽。我不說話,她柔聲安慰我,說,哎,別任性,一有空我就聯係你,咱們聚聚。我不大抱希望地說,你什麼時候有空啊,老是忙,真不知道你那麼忙有什麼意思。郗香桃語氣堅定起來,說可有意思,對她對我都有意思。我不明白她的話,固執地問,那,你到底什麼時候有空?三天內!真的?郗香桃猶豫了,說五——五天內。我學著她的口氣故意把時間一再拉長,七——七天內,九——九天內,十一——十一天內。郗香桃笑著打住我的話,說別鬧了,就是五天內,五天內。

我按跟富和定下的時間趕到縣政府大門等他,等了好長時間,才見他推著自行車急匆匆地出來。富和滿腹牢騷,說早不弄晚不弄,快下班了,分管領導安排給他一份材料,非要他下班前弄完交到分管領導的辦公室,忙忙活活地好歹弄完了。富和吐了口吐沫,罵了句髒話,感慨說這個世界本來跟鍾表一樣有秩有序的,就是叫一些人撥弄壞了,讓咱陪著受罪!我們一起騎上自行車,他在前,我在後,我看見他的後腦勺有幾星白發,問他咋有白頭發了。富和回答得有些悲壯,說,白他娘的去吧,這世道對我也沒大有留戀頭了,早讓閻王爺收了去反倒落個清靜。說到這裏,富和突然笑了,說這樣的話,我的名字也為你那偉大的工作添磚加瓦了。我心裏突然有點堵得慌,懶得理他。富和在一個小胡同口停下來,要我自己先去,他回家打個拐。我說打啥拐,不是家裏沒有事啊。富和說回去跟老婆說一聲,出了他跟於娜娜那事,老婆總是疑神疑鬼的,不給她個定心丸,日子過不素淨。我說打個電話不就是,非要家去給你老婆磕個頭作個揖才行?磕啥頭作啥揖啊,我打電話唻,可能是家裏的電話沒扣好,打不進去。富和看我掃興的樣子,說要不你在這胡同口等等,我回來咱一塊去。我說算了,還是我先去,別叫人家等煩了,說咱架子大不好請。

統計站站長和劉翠紅走出店門很遠來迎我,讓來晚的我有點過意不去,我被讓到前麵,心懷不安地走向他們定好的房間。統計站站長要我坐上首,我不坐,他急了,說付主任咋這樣見外啊,你是局領導,你不坐誰敢坐!我說留著給縣政府的那朋友吧,回家跟老婆請假去了,一會就來。統計站站長這才罷休。服務員問統計站站長可以上菜了嗎?統計站站長征求我的意見,我說上就是,他家離這裏不遠,快來了。菜稀稀拉拉擺滿桌子的時候,富和來了,進門就嚷,這地方選得好,付唱從下麵調來縣城我就是在這裏給他接的風。我給統計站站長介紹,說這是縣政府《本縣調研》的富主編,我統計學校的同學。統計站站長把富和熱情地讓向上首,富和掃了一眼,穩當當地坐下了。統計站站長富主編付主任熱情洋溢地稱呼著我們,把新上的菜及時地轉到我們這邊,富和臉上煥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容光。劉翠紅不喝酒,手腳不大利索地搶著給我們滿酒,終於被富和和藹地勸住了。富和喚過偷懶的服務員,吹胡子瞪眼地訓斥了一通,把個服務員唬得手腳勤快起來。

在統計站站長的熱烈倡導和富和的積極響應下,我們每人幹了一瓶啤酒,接下來輪流打通關。富和非要跟劉翠紅喝一杯,劉翠紅靦腆著表情不喝,說她真的不敢喝。統計站站長為她講情,富主編,小劉真的不能喝,參加工作這麼長時間,一回喝酒的場合都沒參加。吩咐劉翠紅,小劉,給富主編滿杯酒吧!富和端起劉翠紅滿的酒一飲而盡。剛喝下劉翠紅滿的酒,富和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鄭重其事地接電話,一通話態度就變得溫順了。富和說,我跟付唱在一塊唻……下麵來請客,不到場不合適……在辦公室沒打通電話,咱家的電話沒扣好,我回家來……看見你留的紙條了,沒看見我在後麵批了個閱字嗎……嗯,我掛了。富和扣了手機解釋說,剛才回家,家裏沒人,給他留了個紙條,娘倆出去買衣裳了。接著就是牢騷滿腹,說下輩子找老婆可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放寬條件接就著過日子,自家提不起興趣不說,那邊還整天疑神疑鬼的,幸虧我是跟付唱在一塊,省了不少口舌,要是跟別人在一塊,還得問個三句五句的。統計站站長陪了笑安撫他,說都這樣,都這樣。轉臉問我,付主任,你的個人問題還沒解決啊,成局領導了,大閨女非搶破頭不可,可得睜大眼睛仔細挑挑!我說還搶破頭呢,誰囉囉咱啊,趕忙端起酒杯用喝酒轉換話題。

統計站站長與富和喝得投機,上廁所都一塊去了。服務員趁機溜出房間,把我和劉翠紅舍下了。劉翠紅主動跟我說話。我發現她的麵皮很薄,任何一點表情都被表達得非常真切。她說,付哥,你挺長時間沒上QQ了。我被她的這一聲付哥叫得心裏熱乎辣辣的。在家裏,我沒有弟妹,輩分又小,連個光屁股娃子我也得尊稱他們點什麼。到了學校,年齡偏小,又沒當過班幹部,誰都像喊孫子一樣指名道姓地招呼我。參加工作統計死人以後,更是覺得比別人矮了一頭。就是跟郗香桃談戀愛的時候,也因為她比我大幾個月,我又那麼稀罕她,從沒有在她跟前裝大。現在聽劉翠紅這麼付哥地一叫,我都有些拿不住深淺了,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嗯了一聲,說這段時間忙著準備開會的材料沒上網。劉翠紅說她在QQ上給我留言了。我不好意思起來,說其實我上網很少,以前是覺得新鮮,也有些無聊。我表態似的說,回去一定上QQ看看。又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耽誤了沒有。劉翠紅麵皮的顏色在我的注目下發生了變化,說不出成了什麼顏色,但變化是非常明顯的。她突然抓過一隻啤酒瓶把自己的空杯子倒滿,高舉著探過身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說,付哥,來,咱倆幹一杯!愣怔了的我本想說一聲你不是不能喝酒啊,見那杯酒已經被她喝下了,連忙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個底朝天。她的臉像抹了幾刷子紅漆,鮮豔欲滴。我正不知所措,富和與統計站站長進來了。富和的眼很尖,進門就看見劉翠紅的大紅臉了。他吃驚道,咋弄的,這小閨女的臉這麼紅,剛才還白生生的唻!大紅臉的劉翠紅鎮定自若,說不要緊,早晨起來覺得有點發燒,沒放在心上,現在不知咋厲害起來了,回去吃片退燒藥就好了。我沒法說破,將計就計,主動跟統計站站長喝了幾杯酒,催促他們早點回去。

我和富和目送統計站站長和劉翠紅乘出租車去了車站。富和說,付唱,那小閨女怎樣?我問哪個小閨女。還有哪個,剛才你們窪峪鎮統計站那個劉翠紅啊。我說不知道怎樣。富和自顧慨歎,說那小閨女個子不高,倒挺叫人動心。我推起自行車走在前頭。富和說,那小閨女真不是個物,我釣了她幾眼高低不上鉤,倒是看著她毛絨著眼睛一個勁地忽閃你。我說別色膽包天了,叫嫂子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再跟你鬧騰!富和不住嘴,審訊似的問我,付唱,坦白從寬,你是不是看上那小閨女了,今中午叫你在那胡同口等一霎都不行,急著要來!我煩了,騎上車把他甩到後頭。我的自行車鈴聲響得悶聲悶氣的。

穆副局長安排我隔三岔五地去趟財政局,到工資科問問氣象局有沒有把冒領的工資交還回來。囑咐我去時提前說一聲,給我安排車,他說在縣裏財政局是個大衙門,到那裏去得體麵一些,別叫他們看不起。本來我是想跟穆副局長說一聲的,臨到跟前突然改變了想法,不想麻煩穆副局長安排車了,一是自己叫人小看慣了,沒有那麼多自尊可傷,再就是覺得財政局院子裏停著那麼多車,去了車也被淹沒掉,到人家辦公室又不能自己咋呼說是坐轎車來的。財政局的辦公大樓從外麵看著很氣派,我還從來沒有進去過。聽到過縣委縣府是全縣的左右腦、財政局是全縣的心髒的說法,現在我就要走進全縣的心髒了,心裏竟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樓道裏有些暗,不暗的地方很快就能看出髒來。幾塊西瓜皮零落在地上,脫水脫得都打了卷,看樣子被扔下好多天了,苦眉皺臉的,像幾個被爹娘遺棄的嬰孩。樓道邊一個很有貴族氣派的果皮箱,垃圾多得吞不下,歪歪扭扭的,一副上吐下瀉的狼狽相。第一次走進財政局大樓,我最強烈的感受是,這是一顆不健康的心髒。我不敢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我怕我的想象由此一擴張,全縣就成了窩著一顆不健康心髒的病歪歪的壞身子。我像一個怕做錯事的孩子,木著腦瓜往裏走。沿途的門差不多都敞開著,但沒有人,一樓快走到頭了,一個燙雞窩頭的婦人捋和著頭上的卷發走出來。我說,請問工資科在什麼地方。三樓。雞窩頭看也沒看我,向上甩了甩粗胳膊,兩手勾起手指在頭上猛烈地抓撓了一陣,雞窩頭更像亂糟糟的雞窩了。

三樓和一樓的情形差不多,隻是海拔比一樓高了點,沿著樓梯爬向二樓和三樓的時候,我的腦瓜裏猛然冒出海拔這個詞,而且揮之不去,我覺得腦瓜這東西有時很奇怪的,不大聽人使喚,一些本來不恰當的東西,在本來不需要的場合猛不丁就冒出來,叫人琢磨不透。工資科的門緊閉著。我間隔性地敲了三遍,每遍三下,裏麵沒有反應。我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沒掛工資科牌子的旁邊辦公室裏走出一個人。我說我找工資科科長。他說他就是。我說我是統計局304辦公室的。他納悶地看著我。我隻好把304辦公室改成特殊人員統計辦公室重新說了一遍。他明白了,臉上露出了笑。我被他臉上的笑引進他的辦公室。我說我叫付唱,人寸付的付,唱歌的唱,科長你貴姓?他說不貴,姓郝,接著就擺出一個聽我彙報的優雅姿勢。我把來意說了。他皺起眉頭,說這事倒是聽說過,但他這邊還沒得到領導的具體指示。看著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突然放鬆下來,說這才幾天啊,這筆錢對於財政局,算是指甲問題,但放在氣象局那裏,可不是個小數目,真得好好準備一段時間。我不說話看著他。他問文件上要求什麼時間還清。我說二十天以內。他學著外國鬼子的樣子聳聳肩,爽朗地笑了一聲,說不急不急,還有半月呢。我們之間突然沒話了。我本來想找個相近的話題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延續下去的,想不出。牆角的電腦屏幕一閃一閃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定睛一看,卻是些光屁股光膀子的外國女人,前麵閃出來的被後麵閃現的蓋住,後麵閃現的又被再後麵的蓋住了。工資科長注意到我眼睛的目標,顯得很不好意思地走過去,給牆角的電腦來了個強行關機。返回的工資科長罵咧咧地說,不知哪裏弄得這些亂七八糟的網站,沒招它沒惹它,一個勁地往外跳,煩死人了。我覺得我應該離開了。工資科長把我送出來,問我咋來的。我說騎、騎自行車來的。我結巴了一個字的意思好像是說本來可以坐單位的車,我沒坐,我本來沒想這麼表達一下的,但我的嘴巴這麼做了,我覺得我的嘴巴多此一舉,這麼做人家工資科長也不會聽明白。我看見工資科長光潔的臉上暗了一下,準備舉起來跟我說再見的手也半途而廢了。那一刻,我覺得穆副局長真是了不起。

沒想到會在路上碰見郗香桃。她坐在一個小吃攤的矮桌前,捏著手絹輕輕擦拭額上的汗。我說,哎,你咋在這裏?她說,哎,你做啥去唻?我說去財政局辦了點小事。她說待一會趕著給學員上課,不回家了,在這裏接就著吃點。她邀我一塊在這裏吃,說回家也沒人給你做飯。我當然願意跟她一塊吃,當即打了自行車坐到她的對麵。郗香桃說她要了一碗餛飩兩個火燒,給我要一碗餛飩三個火燒行不行。我說還是一碗餛飩兩個火燒就行。郗香桃不依,按她說的吩咐了小吃攤的主人。我們坐在矮桌前等,都掩飾不住意外相遇的歡喜。郗香桃說她的下線發展到一百七十八個了,還差二十二個就二百了。我問下線到底是啥玩意。郗香桃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說三句兩句的說不清楚,知道他們銷售東西掙了錢也有我的份就行。我早就覺得郗香桃給人上課是為了掙錢,但這是第一次聽她毫不避諱地說出來。郗香桃先要的餛飩做好了,她把碗推到我跟前叫我先吃。我當然不會先吃。郗香桃也不吃,非得等給我要的做好了一塊吃。我們彎下腰在同一張矮桌上吃餛飩,我們的腦瓜差不多要挨到一起了,我們抬起頭來打照麵的時候都忍不住笑一下。我們每人吃了兩個火燒,剩下的一個郗香桃要我吃,我說吃不下了,郗香桃拿起火燒一分為二,說一人一塊,誰不吃誰是小狗。火燒分得很不平均,郗香桃手裏的不足四分之一,而我的超過了四分之三。我們習慣了不當小狗,爭著把手裏的火燒消滅進肚子裏。郗香桃吃完得快,輕輕拍打著兩手看著我吃。她翻了個白眼悄聲說,哎,心疼你還不領情,我都能吃兩個,你吃兩個咋行。我張大嘴巴加快了消滅火燒的速度。吃完火燒,我說,哎,說話還算不算話?啥話。啥話你知道。郗香桃笑了,說不就是聚一聚的事啊,五天內,現在還不到四天,今晚上完課就去找你。我有點不大相信,真的?真的,耳朵靈醒著點,別敲好幾遍都不開門。我摘下鑰匙串拆鑰匙。郗香桃笑眯眯地看著我。待我把鑰匙給她的時候,她佯裝不解地問,哎,你這是做啥?我說你拿著吧,我辦公室裏還有。我站起身去推自行車,瞥眼看見她把鑰匙裝進她的小包裏,我的心裏像同時打開了幾扇窗子,豁然敞亮了。家門上的鑰匙我給過郗香桃好幾回了,她都不要,說你先拿著,到時我會跟你要。郗香桃跟著我的自行車走了幾步,說,哎,騎上吧,帶著我,路上人多眼雜,在路上待長了叫人看見不好。我應聲上車,帶著她穿過稀稀落落的人流,有一刻,她的臉暖暖貼在我的背上,我幸福得恨不得讓身下自行車飛起來。

滿滿一下午我的心都泡在就要和郗香桃聚會的喜悅中,把我的情緒都泡軟了,在我的眼裏這個世界完美得無可挑剔起來,什麼東西都看著順眼,什麼人都覺得親切,甚至穆副局長過問氣象局的事的時候,我也表示了出乎以往的寬容,為他們開脫了幾句。穆副局長問我去過財政局沒有。我說去過了。穆副局長有點意外,問我咋去的,咋沒跟他說一聲安排車送我。我說本來想找他安排車的,想想這麼近的路,局裏的車又忙,再說,這事畢竟不是好事,驚人動馬的不太好,所以沒打擾他。穆副局長沉吟了一聲,說也是,抬高嗓門問我情況怎樣。我說,穆副局長,這事咱也別急,不是有二十天的期限啊,憑氣象局的那點財力,弄出那麼大個窟窿,補起來也不是件容易事,過段時間看吧。我的寬容感染了穆副局長,他的口氣明顯變軟了,歎息了一聲,說錢這東西,糟蹋起來容易,再往回摳就不那麼輕鬆了。最後,穆副局長囑咐我過些時間再去看看,早掀過這一張了卻下這頭子事,還說這樣一弄,殺一儆百,以後我的工作就好做了。

真想不到郗香桃來得這麼早。下班回到家,我到廁所撒了泡長尿,聽見房門響,以為自己沒有把門關好,被風吹開了。我邊係腰帶邊趕著去關門,拐過牆角,撞上了豎在門口的郗香桃。來縣城這麼長時間,我第一次發現郗香桃的腰身還存留著婀娜的跡象,婀娜中透出讓我心動的豐腴。郗香桃瞥一眼我摸索腰帶的手,嘴撇了一下。我說,哎,你來這麼早。咋,不歡迎,那我先撤回去,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再來。我一個箭步抱住了她掉轉身佯裝要走的姿勢,姿勢,對,那一刻我確實是覺得抱住了她的一個姿勢,那姿勢很好看,抱著也舒服。郗香桃提著一方便袋東西,隻能騰出一隻手迎合我的摟抱。我反而顯得比以往強大了,我感覺我的力量泄漏一樣聚集到她的那個姿勢上,把她那個姿勢衝得都有點鬆塌了。我把下頜卡在她的肩上,我的臉緊貼著她的臉,我的心一翻騰,冒出的氣泡在嘴邊響成一句話:郗香桃,我愛你。我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句話。我每次說這句話都是很突然的,之前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相反如果有思想準備的話,到時反而覺得沒說的必要了。郗香桃不覺得突然,仿佛她早就知道我這時會說這句話,仿佛是她早就安排好了的,我不說不行,仿佛這句話是我欠她的,這時必須還給她。這次她竟沒有回應我,以前我猛不丁說出這話的時候,她都會有所回報。回報,對,我是指語言上,以前聽到我這句話,她會用很令我動心的表情說,付唱,我愛你。或者滿臉一言難盡幸福相,說,我也是。我知道郗香桃說的我也是是說她也愛我。我們分開身子走向餐桌的時候,我才發現郗香桃回應我了。我的肩膀隱隱作疼,我想起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的臉埋在了我的肩膀上,她咬我了,當時我竟沒有覺出來,我覺得郗香桃這樣的回應太棒了,恨不得讓她咬得再狠些,讓我的肩膀永遠疼下去。

郗香桃把大方便袋裏的小方便袋一個一個往外拿,自言自語地說,知道我為啥早來嗎,叫你吃頓囫圇飯,怕來晚了你又隨便吃點東西接就一頓,現在沒辦法天天照顧你,照顧一頓是一頓。她叫我拿幾個碗來,把桌上的東西一樣樣盛進碗裏,我問碟子行不行。碟子,當然行了,你哪來的碟子?我說前些時侯才買的,我那同學買了幾個小菜非要來這裏吃,我嫌盛在碗裏不好看,買了一摞碟子。郗香桃說太好了,催促我去拿碟子。我洗了碟子端來,郗香桃已把大方便袋裏的小方便袋一個個擺在桌上,挓挲著兩隻沾了油的手等我。她說,哎,是不是你那個叫富和的同學?我說是,就是富和。郗香桃撲哧笑了,說你倆經常在一塊,咋沒跟他學一手,人家找了老婆都聊個女網友,你這打光棍的咋不聊一個。我說想聊你。郗香桃打開小方便袋把裏麵的菜倒進碟子裏,笑眯眯地埋汰自己,說她啥好聊的,人老珠黃了不說,又是人家的人,趕不上那些一掐就出水的嫩瓜似的大閨女。我不喜歡她這樣埋汰自己,在毛巾上擦把手,從後麵緊緊抱住她,說別說了別說了,就是覺得你好,誰也趕不上。郗香桃反轉過身來要抱我,一掂量兩隻油手,停下了。我又從前麵抱緊她。郗香桃挓挲著兩隻油手在我的身邊晃,嘴裏奶聲奶氣地呢喃,給你抹身上了,給你抹身上了。我說抹吧抹吧。郗香桃被我挑釁得幹脆把她的嘴抹到我的嘴上了。先吃飯,先吃飯。她抹在我嘴上的嘴吮吸著催促,我的嘴終於被催促得嗯了一聲,戀戀不舍地與她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