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撓得起興,被天降手機砸了尾巴,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邵雪不起來,鄭素年也不好叫她。鄭津那邊的電話不斷,他解釋不清,幹脆開了飛行模式。
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殊不知自己親爹家一早就迎來了邵華和鬱東歌,三個老同事大眼對小眼。鬱東歌親眼看著邵華撥出去的電話顯示不在服務區,終於委頓地坐回了沙發上。
“兒孫自有兒孫福,”邵華歎道,“咱們就別瞎操心了。”
邵雪睡到日上三竿。
鄭素年出去買了一趟菜,做了豐盛的早飯和午飯。
他全都自己吃了。
他也不知道邵雪晚上打不打算起來。就跟接回來個祖宗似的,既怕叫醒了沒睡夠,又怕餓醒了沒飯吃。眼看天色擦黑,他一個人在客廳抽煙,越抽越惆悵。
接邵雪回來這事,算是他的一時衝動。
張祁跟他說的時候他理智尚存,等到秦思慕把她的淒慘模樣活靈活現地描述完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那種感覺他在2008年地震的時候有過一次,時隔七年再現,還是因為邵雪。
他一刻也等不了,隻想最快,最快,最快地找到她。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
她要是又要走,他留得住嗎?
主臥的門輕響了一聲,鄭素年下意識地把煙往身後藏。戳了幾下沒找到滅煙頭的地方,他一緊張直接拿食指和拇指捏滅了。
他的眉毛一跳,這叫一個疼。
廚房那邊的油煙還沒散幹淨,他身上的煙味倒也不明顯。邵雪還沒醒全,半眯著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眼就看出他手僵得都爆出青筋了。
“怎麼回事啊?”她一邊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邊問,眼睛就沒挪開過,“手怎麼了?”
“做飯的時候,拿蒸碗沒注意。”
邵雪把他的手拉起來:“那也不至於燙成這樣啊?家裏有藥嗎?”
鄭素年把藥拿回來的時候,邵雪已經倒了一碗涼水。鄭素年半推半就地被她把手摁進水裏,忍不住冰得一個激靈。
“你在哪兒找的冰塊?”
“冰箱壁上刮的冰碴子。”
“你還挺有辦法。”
“那可不。你先冰著,省得起水泡,一會兒拿出來了再抹藥。這還是我在國外讀書的時候知道的。”
“你燙著哪兒了?”
邵雪的手上也沾了點涼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抬頭看著鄭素年,忍不住嗤笑一聲。
“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燙的哪兒都已經長好了。”
鄭素年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把冰箱翻了個底朝天,熟練地開火,做飯,炒菜,還即興用上了他買回來就沒上過火的砂鍋。
他覺得麵前那個人有點陌生,長著和邵雪一樣的麵容,甚至哭的時候還是那副鼻子、耳朵全泛紅的委屈樣,但內裏又已經和那個離開時的邵雪不同了。
他看得出了神。邵雪調了調火,又走過來看他的手。
燙傷的地方隱隱發紅,總算是沒起水泡。邵雪把燙傷藥擠到他的手上,一點一點摩挲開,一邊抹還一邊吹,吹得鄭素年半邊身子都麻了。她瞟了一眼垃圾桶裏的煙頭,漫不經心地問:“你抽煙?”
“沒,”鄭素年條件反射,“柏昀生有時候來家裏,是他抽的。”
然後兩人就陷入了奇妙的沉默之中。
砂鍋裏在煮湯,咕嘟咕嘟冒著泡。他伸出另一隻手,開始隻是撫弄著邵雪的發梢,然後就攬住了她的肩膀,再然後把她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抱進自己的懷裏。
這個擁抱,相隔七年之久。
她說:“我以為你都和別人在一起了。”
她說:“我要是不回來呢?”
她又說:“我不是讓你別等我了嗎?”
最後一句話已經帶了哭腔。她穿的是鄭素年的襯衣,寬寬大大的,下擺垂到膝蓋上。他把兩隻手伸到她的身後,按住她瘦得勾勒出骨節輪廓的脊背。
他說:“太瘦了,還是胖點好。”
他說:“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啊。”
他又說:“你以為你是誰啊,說睡就睡,說不等就不等。”
邵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記仇……”
砂鍋忽地發出一陣悠長的“嗚”聲,邵雪一把把他推開。
鄭素年:“你幹嗎去?”
邵雪急匆匆地走向廚房:“關火,要燒幹了可就危險了。咱們吃飯吧,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鄭素年揉揉太陽穴,決定今天過後,讓那個砂鍋繼續過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鄭素年的衣櫃裏有條男款S號的褲子,在網上買的,拍錯了碼數,看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退貨期。他把褲子放在衣櫃深處兩年多,沒想到它還會有用武之地。
邵雪把腰帶扣到最裏麵的那個環,整了整寬大的襯衫,覺得這造型還可以。
“走吧。”
鄭素年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麵出了門。
七年不是個小數字。邵雪本來就不太認路,一上了高架更暈,把眼睛一閉幹脆不看了。這地方變得太快,她忽地理解了當初那個華僑的感歎。
地理意義上的故土,視覺意義上的他鄉。
好不容易上了主路,前麵就開始堵車了。車往前一點一點地挪著,旁邊有人煩躁地按起了喇叭。邵雪搖下窗戶看了一眼,嘴裏嘟囔一句:“這麼大火氣。”
鄭素年笑笑:“習慣就好。”
鄭素年打著方向盤轉進停車場,邵雪終於一猛子紮進商城。
秦思慕那兒的門一關,可真把本就破產的邵雪關得一無所有了。她渾身上下除了睡裙就一部手機,被鄭素年領回家後連翻譯的稿子都是讓秦思慕重新傳過來的。秦思慕還特體貼,在電話裏噓寒問暖:“門鎖了?門鎖了沒辦法,你就住鄭素年那兒吧。我還要好幾個月才回來呢,沒有鑰匙。你不是戶主,也沒法找人開鎖。沒辦法,邵雪,真的沒辦法。”
邵雪咬著牙:“你跟鄭素年說我在你家這事我還沒找你問清楚呢。”
秦思慕:“哎呀,這劇組來的什麼破地方,荒山野嶺連個信號都沒有。邵雪我掛了啊,沒事別找我,這邊沒信號的。”
邵雪也打算回去見父母,可總不能連衣服都穿著鄭素年的回去吧。大悅城的女人來來往往,個個都打扮出身價千萬的氣勢來。邵雪穿著一件男款襯衣,灰溜溜地走進一家服裝店。
她試了三套沒一套順心的,再拿了條冬季長裙穿出來,鄭素年就沒影了。
過了一會兒,他把付款小票拿了回來。
“我沒說買這件啊?”
“我覺得好看,”她沒想到鄭素年骨子裏還有點大男子主義,“我覺得好看你就得穿。”
再往後,長靴、羊絨衫、大衣、打底褲,鄭素年就跟個人肉提款機似的跟在她後麵,讓邵雪不禁懷疑這還是不是前天那個質問她“你是不是嫌我掙得少”的人。買化妝品的時候,她終於扛不住了,回頭苦苦地哀求:“我雖然沒卡也沒現金,但手機也能付款的。你別這樣了,多不好啊。”
“我願意,”鄭素年死皮賴臉,“七年時間一毛錢沒給你花過,我燒的行不行?”
身後兩個專櫃的BA湊到一起開始竊竊私語,邵雪頂不住壓力,迅速逃竄到其他樓層。
從商場出來的時候,袋子能放滿車後座,邵雪把圍巾裹到鼻子上,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鄭素年的車。
“開心了?”
“開心了。”邵雪長舒一口氣,“自打破產了還沒這麼開心過。”
車上了馬路,卻沒按原路返回。邵雪就是再不認路也能看出來方向不對,她拉拉鄭素年的袖子問:“這是去哪兒啊?”
“去咱爸媽那兒。”
鄭素年簡單地回答。
那附近堵得厲害,他們把車停在兩站之外的一個停車場,然後步行走過去。今年雪下得晚,元旦那天星星點點掉了幾粒,到今天才撒歡似的下起來。
也是運氣好,趕上了周一,全宮閉館,人煙稀少。邵雪突然想起來:“對了,你今天怎麼沒上班?”
“請了半天假。”
她還沒那個膽子去見爹媽,兩人也就沒往修複室那邊走。沿著紅牆一路往前溜達,在寂靜無人的雪地上踩出四行腳印。
“這是最幸福的時刻。”鄭素年的聲音輕得像怕嚇著在雪地上蹦跳的鳥雀,“在這兒上班就這點好,現在都是高樓大廈,這裏頭還挺有煙火氣的。”
“也不是煙火氣吧,”邵雪有自己的想法,“咱們中國建築好像都是這樣,甭管是老百姓還是達官貴人,住宅都在追求一種人與自然的平衡。哪怕是故宮也這樣,那麼大個太和殿,一顆釘子都沒有。”
“國外不這樣?”
“不這樣,”邵雪搖搖頭,“他們那邊是海洋文明,什麼時候都強調征服自然,要的就是人工雕琢的那股勁兒,和咱們的文化就不一樣。”
等了片刻,邵雪抬眼看素年:“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呀,”他笑,“你本來就會說,現在還見多識廣的。我這叫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邵雪推了他一把:“我看你這叫陰陽怪氣。”
再一抬頭,兩個人就走到了太和殿廣場的邊上。這是他們童年時期最喜歡的地方,寬闊,肅穆,閉上眼就能想象百官朝拜的壯觀景象。以前邁一層都要費老大勁的石階現在一步可以上兩層,邵雪幾步躥上最高處,衝著遠處喊:
“嘿——”
聲音衝上蒼穹,四散八方。
十五歲的時候,也是白雪皚皚的太和殿廣場,他問她:“你想過以後嗎?”
她說:“我不知道會在哪裏,不過不是在這裏。”
一語成讖。
十四年光陰似箭,當初的人四散八方。他們和自己夢想的模樣相差無幾,卻也幾度走散,差點再也無法相聚。
十四年後,在這裏,還是這裏。
鄭素年知道自己喉嚨發啞,手指顫抖。冷空氣把他的鼻腔凍得說起話來嗡嗡作響。他深呼一口氣,問出了那句這麼多天一直藏在心裏的話:“邵雪,你還走嗎?”
她仰起頭。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間就融化了。她把剛買的圍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凍得紅通通的臉頰。
不知是誰在雪地上騎車。有女孩笑的聲音,輕輕淺淺地回蕩在太和殿上。
她說:“我不走啦。
“我不走啦,鄭素年。”
她在漫天大雪的太和殿前,抬起頭,輕輕地吻上鄭素年冰涼的嘴角。
我不走啦,鄭素年。
我願意留下,不是放棄了什麼,也不是犧牲了什麼。
我隻是願意在這裏,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明白當初晉阿姨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