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別經年(2 / 3)

邵華聽見聲響,趕忙放下報紙往外走。鄭津大概是走過來的,外麵數九寒天的,臉上卻紅潤有光澤,一看就是運動過後。

“我吃完飯遛彎,正好走到你們小區,過來看看你們。”

鬱東歌:“你看素年這孩子,早知道你要過來我就留他在這兒吃飯了,咱們四個湊一桌。他剛才還趕著回家呢。”

“趕著回家?”鄭津換鞋的動作一僵,“他沒回家呀?剛才給我打電話說讓我自己吃。”

大門敞開,邵雪的四肢被風吹得冰涼。

鄭素年往前踏了一步,門就被風吹得往裏壓了。他手朝後一鉤,防盜門“哐當”一聲撞上門框。

邵雪的手指不自覺地碰了一下電話屏幕。屏幕微微一暗,顯示了撥出界麵。

大概是鄭素年身上的氣壓太大,她往後退了一步。手機從手指間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翻了個麵。

“你們家這電話還沒修好啊?現在接電話還是隻能摁免提?”鄭津進了門把棉襖一脫,扭頭就看見拿開了話筒的電話。

邵華“嗯”了一聲:“約了修這個的人,好幾天了也不上門。現在這服務水準真是不行。”

他的話音剛落,電話鈴聲就“丁零零”地響了起來。

聲震蒼穹。

鬱東歌從廚房急匆匆地趕出來:“兩個大男人站在客廳也不會接電話,我那兒忙著還得往這兒走。”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伸出食指摁下了免提鍵。

一個年輕女聲,帶著點倔,還帶著點別扭,刺破了客廳祥和的氣氛:“我說我用你管了嗎!”

鄭素年氣不打一處來。秦思慕說的話在他耳邊好像又回響了一遍。鄭素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都被騙得身無分文借宿別人家了我能不管嗎?”

都是親兒子、親閨女,別說這麼清晰的講話聲了,就是打呼嚕都能聽出來是不是自家的。鄭津聽著鄭素年的聲音從免提的電話機裏傳過來,和聽出邵雪聲音的鬱東歌兩口子都是臉色一變。三個人大氣也不敢喘,紛紛湊到了電話機旁邊。

窗戶沒關,風吹得邵雪瑟瑟發抖。鄭素年這來得太突然,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羞恥。

要走的人是她,說大話的人是她,覺得外麵的世界千好萬好的人也是她。可是如今,灰頭土臉回來的那個人,還是她。

“你當我什麼人啊?”她的語氣沒那麼硬了,隻是把臉轉過去不看鄭素年,“在外麵混不好再回來找你?我是那種不要臉的人嗎?”

鄭素年看不下去了,把她的臉往邊上一扒拉。

“我願意養你怎麼了?”

邵雪一怔。

她不說話,鄭素年就沒得說。他想過很多種他們重逢的樣子,在機場,在修複室,在鬱東歌家裏,卻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讓雙方都猝不及防的場景。

不過大概是秦思慕把她說得太慘了,能看到她還這麼生龍活虎地和自己吵架,鄭素年心裏甚慰。

邵雪的一雙眼圈紅了又褪,鄭素年總算沉不住氣了:“你是不是嫌我沒錢啊?”

邵雪喘了口氣,聲如洪鍾:“鄭素年,咱們倆是六年多沒見了,可你也不會這麼想我吧?我告訴你,雖然我現在沒個正經工作,可是我要掙的話也不會少,起碼比你多。我用得著管你掙多少錢嗎?”

她這話說得還真有底氣。她現在就是狀態不好不想見人,隻能做點字麵翻譯的事,她這種資曆隨便出去當個老師或是當個口譯都是高薪待遇。

鄭素年沉默片刻:“邵雪,你這話說得也太傷人了。”

邵雪:“……”

不過十幾公裏之外的四環某老式小區,鄭津長歎一聲:“兒子沒出息啊……”

鬱東歌和邵華:“噓噓噓——接著聽。”

風聲,水聲,聲聲入耳。

鄭素年軟了口氣,往邵雪那邊走了一步。

她沒退。

洗發水用的是秦思慕的,身上的味道都變了。鄭素年往她耳邊湊了湊,輕聲細語:“你回來,鬱阿姨知道嗎?”

“不知道,我誰也不想說。”

“總不能一直瞞著吧,他們想你都快想瘋了。沒你這樣做子女的,出門這麼多年都不著家,不孝順。”

父母算是軟肋,邵雪鼻子一酸,也沒顧得上他靠得更近:“我不敢回……我跟他們視頻完了都得大哭一場,我怕回去了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在外麵一個人難不難?”

“還行吧。”

“還行你會回來?”鄭素年開始給她下套,“回來了就正經看看父母,以後再想出去也沒人攔著你啊。”

邵雪不說話,鄭素年步步為營:“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錢財乃身外之物,沒了可以再掙,那感情沒了可就花多少時間、多少錢都要不回來了。”

“我不敢回去……”

近鄉情怯,也就是這麼個道理。

“那就先緩緩,”素年沉聲,“你先去我那兒住兩天。人家秦思慕跟你非親非故,你老打擾人家算是怎麼回事啊?”

邵雪的聲音低得鄭津他們都快聽不見了,三隻耳朵湊到電話邊上:“我幹嗎去你那兒住啊……”

鄭素年:“那你幹嗎睡我啊?”

邵華壓低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鬱東歌咬牙切齒:“這小兔崽子走了就沒回來過。”

鄭津是內疚夾雜著自豪,卻又十分顧忌兩位老同事的情緒:“素年說是邵雪睡的……”

“閉嘴!”

邵雪恍然意識到自己入了套,抬起頭格外憤怒:“什麼叫我睡你啊?那都是雙方的事好吧!”

鄭素年:“完事拍拍屁股走人那是雙方的事嗎?”

邵雪:“你別跟我這兒演秦香蓮,那合著你這些年就沒跟別的女的這樣那樣過?”

鄭素年勃然大怒:“我跟別的女的哪樣哪樣啊?”

邵雪啞然,沉默半晌,微弱地回擊:“你也不怕憋壞了……”

鄭素年:“……”

鬱東歌終於按捺不住了。邵華捂了她嘴三次未遂後,秦思慕不大的公寓突然回蕩著一聲通過電流傳來的中年女高音——

“邵雪!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給我說清楚了!”

清楚了——楚了——了。

繞梁三日不絕。

邵雪目光慌張地四處搜索,終於定位到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鄭素年還有些茫然地望著窗外,她兩步躥過去把電話給撿起來。

“邵雪!”

“媽……”

鬱東歌喘了口氣,聲如洪鍾:“你什麼時候把人家素年——不是——素年把你——不是——什麼時候的事!”

邵雪把聲音壓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你們那邊怎麼通了電話啊?”

“我們通的?是你打過來的!”鬱東歌氣道。

邵華還在旁邊添油加醋:“是是是,你打過來的。”

鄭素年吊兒郎當地站在她身後,眼睜睜看著邵雪後頸的皮膚都發紅了。這還沒完,電話裏突然傳來鄭津的聲音:“那個,小雪啊……”

邵雪:“鄭叔叔……”

鄭津:“小雪,那個,我就說一件事兒啊。就是我們家素年雖然死工資不多,但我一直是有套房子在出租的,租金雖然一直打到我的賬上,但是你們要用我以後直接打到素年那邊也行的……”

“砰!”

電話掛斷了。

邵雪回過頭去,沒頭沒腦地就開始打鄭素年。他也不還手,任由她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胸口、肩膀、胳膊。

邵雪打得累了,鄭素年就問:“歇一會兒?”

“你出去。”

“我不。”

“我讓你出去。”

她說著就開始往外推鄭素年。大風那個吹呀,她推一步,他走一步,走到門口了還是全憑她擺弄。邵雪給了個加速度,自己往外一撞鄭素年,兩個人齊齊跌出門外。

一股邪風刮過來。

“哐當!”

“吧嗒!”

麵麵相覷了半分鍾有餘,鄭素年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這可不怪我啊……”

樓道裏有風。邵雪穿的是睡裙,這才覺出冷來。

寒意順著腳底往上爬,凍得她渾身發抖,蹲下身子抱著腿,開始還隻是輕聲啜泣,而後哭聲便壓抑不住地響徹樓道。

她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哭什麼。

哭顛簸七年,最後還是一無所有;哭瀟瀟灑灑地離開,卻鬼鬼祟祟地回來;哭自己分明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卻沒勇氣回家;哭借住在別人家裏,門被鎖上竟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所有的故作強勢,所有的妄自菲薄。

有一件衣服從自己頭上罩下來,鄭素年蹲下身子看著她。他本來就不愛多穿,大冬天的,把外套給了她,自己就隻剩下一件薄毛衣了。

他說:“回家吧。”

邵雪點點頭,往前蹭了一點,一頭紮進他懷裏。

鄭素年的手從她的背摸索到她的長發,輕聲細語,卻可靠無比。

“有我在呢,邵雪。我在呢。”

03.

邵雪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她已經忘了上次這麼心無掛礙地睡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做夢。夢裏有極光,有草原,有長河,有自己走過的千山萬水。可夢的最後總是故宮。冬天的故宮,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層。她和鄭素年騎著自行車穿過北京城清晨的霧氣,穿過縱橫交錯的胡同與氣派的鍾鼓樓,穿越一道道鑲嵌著門釘的朱紅大門。

修複室裏的禦貓細細地叫著,伸出舌頭舔舐著她的手心。

鄭素年睡眼惺忪地把二黑從邵雪身上拎起來。

他關門的動作很輕,以至於邵雪毫無察覺。二黑拚命朝邵雪睡的主臥掙紮,被鄭素年一把推到站在門口的柏昀生懷裏。

柏老板大元旦的也不休息,今天剛從蘇州出差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領貓。

“怎麼回事?”柏昀生朝裏探頭探腦,“你怎麼今天睡的次臥?家裏來人了?”

鄭素年打了個哈欠,雲淡風輕地道:“邵雪回來了。”

要不是他拽了柏昀生一把,柏老板往後退的那一步肯定會導致防盜門發出巨響。

“怎麼回來了?”他大腦無法如此快速地消化麵前的信息,“回來還住你家?你們倆……你們倆昨晚……”

“哎呀,滾!”鄭素年瞪他,“我都睡次臥了這還說明不了問題?”

柏昀生的表情從震驚變成了然,從了然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同情。

鄭素年實在不想再看他,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哐當!”

“吧嗒!”

何其相似的音響效果。

柏昀生一手拎著貓一手開了車門,二黑降落在熟悉的副駕駛座上,又開始盡心盡力地用爪子抓撓起皮質椅墊來。柏昀生低頭點亮屏幕,看了半晌壁紙上那個微微垂下頭縫紉的女孩,又迅速把手機扔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