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老字號的依戀,連去圍觀開業的鄭素年都不禁動容。
柏昀生這兩年總是出差,不在的時候就把二黑扔鄭素年家裏照顧。做生意過日子,這人看著一點事沒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一喝多了就開始找顧雲錦。
顧雲錦走了以後他確實去蘇州找過,可惜已是人去樓空。褚師傅家裏人知道他的事,隻說顧雲錦走前給褚師傅上了墳,至於去哪兒,連他們都不知道。
現在這個社會,找一個人多容易啊。手機、微信,各種各樣的網絡聯係。可是當一個人真打定主意消失的時候,卻也可以這麼徹底。
顧雲錦對這個世界的依戀很少,活了二十幾年無非一個柏昀生,一個褚師傅。
她現在都可以割舍下了。
他消沉了一段日子,再回來的時候,就是現在這個隻認錢的混賬樣子了。
柏昀生在五環租的那個房子一直沒退,東西擺放整齊,偶爾還會去打掃。大概是想著顧雲錦走的時候帶著鑰匙,要是她什麼時候想回來還能開鎖進門。
鄭素年覺得這事基本屬於癡人說夢。
總之,柏昀生現在,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前途無量,當得起一聲“柏老板”。
“你趕緊帶著你們家二黑滾出我家,我真是收拾不動它這毛了。”
竇思遠種的杏子在這個季節成熟。
杏樹不但長得枝繁葉茂,又因為種在牆邊,現在大有四十多支紅杏出牆來的氣勢。中午午休的時候,鄭素年一邊看幾個剛畢業的年輕人上躥下跳地打杏子,一邊拿著個塑料盆跟在竇思遠屁股後頭要杏。
“你要?”
“時老師要。”
“我就知道。”
竇思遠給鄭素年挑了幾個好的,另外一邊的傅喬木正抱著竇言蹊往外溜達。他們倆上班的帶孩子不容易,但凡家裏老人有事就得把竇言蹊領到單位來。小崽子長到這個歲數也很會看人下菜碟,知道鄭素年脾氣好,滿手的水彩就往人家身上蹭。
“你怎麼那麼討厭!”傅喬木戳他的腦門,“幹什麼!”
“我要小鄭叔叔跟我去買冰棍!”
鄭素年單手把他往上一提溜:“走著。”
鄭津在後麵冒了個頭:“素年,家裏沒洗發水了,你一會兒一塊買一瓶。”
“買!”鄭素年聲震蒼穹地應了一聲,頭發被竇言蹊抓成了雞窩。
盛夏時節,西三院的杏子掉了一地。螞蟻勤勤懇懇地搬運著腐爛的杏肉,在地磚上蜿蜒成一條蟻流。鄭素年抱著竇言蹊像過地雷陣一樣一塊地磚一塊地磚地閃避,把小孩的話顛得斷斷續續的。
“鄭……叔叔……我喜……歡我……們班的……一個女生。”
“哦?”鄭素年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也不顛了,“說說。”
“她特別愛纏著我,”竇言蹊趴在他的耳朵邊說,“我也喜歡她,可是明年幼兒園換班我們就要分開了。”
這麼大點人,還懂得分離之苦了。
便利店離得不遠,鄭素年讓竇言蹊先挑冰棍。然後,竇言蹊抱著他的大腿跟著他走進生活用品區,看他在幾款洗發水間猶豫了一下。
竇言蹊那身高也就夠得著最底下那個牌子的洗發水,而鄭素年連考慮都沒考慮——他懶得彎腰。等矮的那個把最底部的瓶子都聞了一遍,他拉著鄭素年說:“買這個吧。”
鄭素年:“為什麼?”
“這個好聞。”
鄭素年蹲下來把他挑出來的那瓶洗發水拿在手裏,還挺好奇,也聞了聞。
然後,他又聞了聞。
竇言蹊不知所謂:“怎麼不走啊?”
鄭素年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還有別的想吃的嗎?”
小不點“啊”了一聲,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
鄭素年:“薯片?糖?餅幹?海苔?”
竇言蹊:“都要!”
鄭素年:“都買。”
“哇”的一聲過後,竇言蹊整個人撲進了零食區。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轟隆隆的吹風機聲夾雜著鄭素年的聲音。
“你這是什麼洗發水?”
“挺香的吧,我一會兒回去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隨便問問。”
……
真的好香啊。
03.
從非洲剛回來的那段時間,邵雪黑得像剛從煤爐裏拎出來的。
她幾次三番拒絕了鬱東歌視頻的請求,直到中秋節那天她媽邊打電話邊哭:“唉,人家姑娘都是貼心小棉襖。我呢?我生個閨女不回家就算了,現在連視頻都不願意……”
邵雪特意抹了白一號的粉底才打開攝像頭,鬱東歌在那邊沉默半晌,鎮定地問道:“你是不是沒開燈?”
邵雪:“光線不好。”
在劇組的時候吃住全免,給的酬金也夠她空閑兩三個月的。邵雪不急不慢地發簡曆,最後去一家語言學校麵試。
她讀的兩所大學都拿得出手,也有一定的工作經驗,麵試順利,麵試官提的問題她也都能答得八九不離十。隻是臨到最後,那個女人有點好奇地合上麵前的夾子。
“一個私人問題,”她小心地問,“你真的是中國人嗎?”
邵雪:“啊?”
對方:“你是不是中非混血?”
邵雪上班的這家企業是中外合資的培訓機構,在規劃上是和孔子學院掛鉤的。學校裏中國人不少,有個叫高陽的男人是大她十幾屆的校友,經常主動幫她解決一些工作上的麻煩。邵雪孤身一人在他鄉,對他不勝感激。
有一次兩個人出去吃飯,高陽突然大發感慨:“這樣一直給人打工,到底是沒意思。”
邵雪倒也沒想那麼多。有飯吃,有覺睡,掙得也不少,她覺得這工作挺好的。
“你想不想單幹?”高陽問她。
高陽應當是她的叔叔輩的了,隻不過邵雪覺得都是同事,平常隻稱呼一聲陽哥。
“單幹挺累的吧?”她想了想,“異國他鄉的,什麼事弄不好怪麻煩的。”
“有我啊,”高陽給她夾菜,“我在這邊路子通,要不是沒有合夥的,還用這樣朝九晚五?”
邵雪糊弄著搪塞了過去:“先吃飯吧,這菜不錯。”
這麼搪塞著也就到了年底。
她那段時間感冒反反複複的,終於在過年的時候發燒了。室友回家過年,合租公寓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她躺在床上給自己加蓋了兩床被子,咳得昏天黑地,滿臉通紅。
這時有人敲門。
她張了張嘴想問是誰,無奈嗓子早就啞得說不出話來。打開門,高陽和他老婆捧著一保溫桶的餃子驚訝地看著她。
“陽哥、嫂子,”邵雪眼圈“唰”地就紅了,“你們怎麼來了?”
“你這是怎麼了?”陽嫂趕忙擠進來把門關上。摸了摸邵雪的額頭後,她趕忙差遣高陽出去買藥。
“我們本來說這大過年的,你一小姑娘人在異鄉就過來看看你。怎麼病成這樣了?”
邵雪一籮筐的話哽在喉嚨口,甫一開口全都咳了出去。
“這個小可憐,”陽嫂給她把被子蓋好又倒了杯水,“好好歇著啊,我出去給你做點麵條。”
陽嫂出去後,邵雪鬆了口氣。
電話握在手裏,要不是這兩個人來,她差點就給鄭素年撥過去了。她心裏暗自懊惱這種一委屈就想找他的潛意識,把手機狠狠地塞到了枕頭底下。
人在脆弱的時候,別人稍微對她好一點就夠感激涕零一輩子。高陽夫妻照顧了她一陣,回春的時候,邵雪總算是緩了過來。她買了一堆禮品送去高陽家,還給陽嫂買了一副很貴的耳墜。
“你看你這孩子,”陽嫂怪她,“買這麼貴的東西幹什麼呀?咱們華人在國外就應該互相照顧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瞞您說,我在外麵這些年一個人都習慣了。”邵雪難得羞澀,“你們對我這麼好,都讓我想起來小時候那些住在我隔壁的叔叔阿姨了。”
她一下就跟這對夫妻親了起來,慢慢也就了解到,高陽是二十年前來的意大利,家裏還有一雙兒女。大兒子在中國工作,小女兒尚在讀高中。
過了一段時間,高陽又找上了邵雪。
“您又要說合資辦學校的事啊?”
“是啊。”高陽為難地看著她,“我女兒要上大學了,兒子明年也要結婚。現在這點家底,根本不夠啊。”
看邵雪有些心軟的樣子,高陽趁熱打鐵:“你看現在這些辦學校的,穩賺不賠,更何況咱們倆都是行內人。邵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我做事很靠譜的。”
她仔細想了一整天。
做老師,拿的怎麼都是工作簽證。可開公司的話,就有了移民的籌碼。高陽一家對她那麼好,這種事情又是互惠互利,邵雪實在沒理由不幫人家。
之後,她去銀行提取了自己這些年的積蓄,踏踏實實地交到了高陽手裏。
工作的改變對於邵雪來說沒什麼太大的影響,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教語言罷了。高陽負責了管理,邵雪負責了教育。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做了大半年,總算把學校做出了一定的規模。
事情是從秋天的一個傍晚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高陽那段時間好像特別忙,一周能露一次麵就不錯了。邵雪問起來他總是搪塞,說些她聽不懂的手續問題。陽嫂許久沒叫她去家裏吃過飯,偶然見了一次,邵雪發現她不再戴自己送給她的耳環。
她很喜歡那副耳環,自從收到後幾乎沒摘過,這事讓邵雪起了疑。
“陽哥,”有一次下了課,邵雪晃到高陽的辦公室,“學校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啊?”
“問題?”高陽一愣,險些把桌上的書碰到地上,“沒有的事,你別瞎操心了。等忙過這陣子,咱們就可以歇歇了。”
邵雪點點頭,半信半疑地走出辦公室。
高陽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拿出手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這回真的沒辦法了,咱們得走了。”
“沒辦法了?”陽嫂的聲音也很疲憊,“我可是把家裏能賣的都賣了,咱們這回賠得可是血本無歸了。”
“碰上這倒閉潮,我有什麼辦法。”高陽長歎一聲,“家裏的東西收拾一下,兒子說會在國內接咱們。”
話筒那頭沉默許久,陽嫂有些艱難地問:“邵雪那姑娘呢?”
“大難臨頭,能自保就不錯了。她一個小姑娘,人在異鄉,又一點管理不懂,弄不出什麼大浪來的。”
邵雪把教室的黑板擦幹淨,哼著歌路過高陽的辦公室。
“陽哥,我走了啊!”
高陽的手指一鬆,複又攥緊,終是狠下心來。
“好,走吧。”
那段時間在國外做語言學校的都會有印象,語言培訓機構的倒閉潮,企業互相擔保,一家倒掉就會產生連鎖反應。高陽的這所學校剛開不久,哪經得起這種大風大浪,資金鏈斷裂,他倒賣了大半身家,總算是沒欠下債。
隻是卻血本無歸。
一同散盡的,還有邵雪的所有積蓄。
打拚六年,最後剩下的錢堪堪夠買一張回國的機票。邵雪的簽證因為這件事也出了問題,邵雪就像個木偶,被線牽拉著辦完手續,在機場度過了自己在異鄉的最後一夜。
高陽一家人的電話全都打不通了。邵雪如散架一般癱在飛機的座椅上,隨著起飛聽見自己的耳膜因為氣壓的變化發出尖銳的震動聲。
一場大夢。
再醒過來的時候,飛機已經抵達北京。
闊別六年,她沒想到自己再回來的時候,會是這樣一無所有。
邵雪在出站口站了一會兒。時間接近半夜,大廳裏的乘客比白天稀疏不少。她拿起手機衝著空蕩蕩的機場大廳拍了張照片,然後在朋友圈裏發了兩個字:“挺住。”
但幾乎就在下一秒,她把圖片刪除了。
那股哽咽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口。邵雪把箱杆拉起來,昂著頭朝著門外走去。
夜風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