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痛罵過張一易的人顯然讓他印象深刻。他摸摸耳朵,笑著調侃她:“他喜歡你。”
邵雪沉默了。
他喜歡她。那麼明顯的喜歡,連張一易這樣僅有過一麵之緣的人都看出來。邵雪仰起頭,看向千裏冰封的伏爾加河。
“張一易,你聽沒聽過《伏爾加河長流水》?”
男生被凍得鼻尖發紅,站在她身後踮起腳,搖了搖頭。
是一首多小眾的歌啊。
她把目光轉回冰封的河水。雪把一切覆蓋,但仍可以想見它融化時的壯麗。邵雪閉上眼,裹緊自己的鬥篷,隻感到一陣風從河麵襲來。
冷。
凜冽的風聲裏,有歌聲穿破歲月,席卷而來。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處奔騰來/向前去不複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如今十七歲。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處奔騰來/向前去不複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已經三十歲。”
時光回到2003年,北京。雀上枝頭,楊柳抽芽。鄭素年家的舊電視上播放著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十五歲的邵雪閉上眼,西伯利亞的風雪裏,一個披著鬥篷的身影在冰凍的長河上漸漸遠去。
她知道那個身影是誰的了。
03.
那檔紀錄片團隊哪國人都有,平常開會統一用英語。也是邵雪的聽力驚人,才能在各式各樣濃重的法語口音、德語口音裏交談自如。導演叫裏昂,和她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男主角同名。
“這在中國是個非常有名的法國名字。”她告訴對方。
“那女人呢?”
她想了想:“蘇菲,蘇菲瑪索。”
裏昂露出誇張的窒息神情:“是我的初戀。”
邵雪大笑起來,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們租住在埃塞俄比亞首都的斯亞貝巴富人區的一處黑人旅店,鮮花開滿庭院,蔓藤攀上柵欄。
剛到的時候,邵雪還不習慣當地人慢吞吞的做派。一行人下了車站在小別墅前四處張望,焦急地等候著那個與她們約好時間的女老板。同行的還有一個當地的導遊,因為居無定所被人們稱之為斯亞貝巴的飛鳥,英語說得頗為流利,和邵雪一起擔任翻譯。
旅店是一整棟別墅,他們劇組所有人正好住滿第二層,一樓的主臥住著老板和她的女兒。黑人小女孩八歲,紮兩條辮子,穿著花花綠綠的小裙子。邵雪洗完澡散著頭發陪她在客廳玩,她問邵雪:“你是中國人嗎?”
邵雪點點頭。
“我喜歡那兒。”她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我想去那兒念書。”
把手裏的玩具放下,她又問:“你見過極光嗎?”
被小丫頭跳躍性的思維驚訝了一下,邵雪歪著腦袋想了想。
她是見過極光的。
那是個聖誕假期。室友看不下去她天天打工,拉著她去芬蘭看極光。北回歸線以北的國家,遙遠得仿佛世界的盡頭。她們去的時候,極夜籠罩赫爾辛基,人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跳舞與狂歡。
極光像是一條瑩綠色的長鞭,被宇宙握在手裏,毫無章法地擊打著地球的大氣層。
也在她的大腦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於是,她又點點頭:“看過。”
“你可真厲害,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小女孩羨慕地望著她,“我要是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分明是不同的膚色和長相,邵雪卻在她的眼裏看到了熟悉的光。那光和那個站在大雪皚皚的太和殿前的自己重合起來,讓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跌跌撞撞,她竟然也長成了別人夢想的模樣。
裏昂下樓接水,正好看見她和小女孩鬧成一團。他抓了抓自己蓬鬆的鬈發催促:“明天還要拍攝呢,你早點睡。”
邵雪“嗯”了一聲,打著哈欠回了自己的房間。
拍攝的第一站便是首都斯亞貝巴的博物館。
國家博物館,有自己專門的英語導遊。邵雪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沒有人懂英語的地方,越是這種規範的景點反倒越沒有她的事。裏昂的團隊扛著機器推過去,她站在大廳入口處那副巨大的骨架照片前發呆。
棕色的骨骼化石拚湊起一個不完整的人,照片的最底部寫著一行意蘊悠長的字:歡迎回家。
飛鳥湊到她身邊:“是不是有些驚訝?”
“你來幹什麼?”相處了小半周,邵雪也和他熟了,“兩個翻譯全都掉隊。”
“有博物館的翻譯呢,”飛鳥撇嘴,“這些翻譯最看不起我們這種向導了,覺得我們搶了他們的飯碗。我還是早點溜出他們的視線比較好。”
大概了解了他們的愛恨情仇,邵雪把目光重新轉回了那張照片上。
“為什麼要歡迎回家?”
飛鳥沒直接回答,反倒問她:“你知道這具骨架的主人叫什麼嗎?”
殘缺的顱骨和四肢,胸腔腰腹更是所剩無幾。邵雪搖搖頭,有些不知所謂。
“露西,南方古猿阿法種,距今三百五十萬年。”
漫長的歲月之尺,讓邵雪肅然起敬。
撇了撇嘴,飛鳥又問:“我直接說阿姆哈拉語你聽得懂吧?”
“當然可以了。”
於是片刻之後,這門生於斯的語言便回響在邵雪耳邊,訴說著關於露西的那個故事。
“埃塞俄比亞首都附近有一片名為‘阿法’的盆地。 1974年夏天,在漫長而辛苦的挖掘工作後,隊員們終於挖掘出了這具最為古老的人類化石。人們為了慶祝這一事件,徹夜播放披頭士樂隊的《天上藏著寶石的露西》,非洲夏娃由此得到一個現代的名字。”
“為什麼叫非洲夏娃?”
“她是個成年女人,曾經孕育過生命。在她的盆腔中曾經安放現今可考的最早的一具子宮。”
非洲夏娃。邵雪忍不住揚揚嘴角。
人類起源於非洲。如果這個學說真的可靠的話,那麼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歐洲人、亞洲人、非洲人,還是北美南美、大洋洲,全都與這架枯骨沾親帶故。
中國人講究認祖歸宗,國外也有相應的家族榮耀感。人們總是天然地去尋找自己從哪兒來,又下意識地將上一輩留下的東西繼續傳承。
我們說,女媧造人,炎黃子孫。
裏昂是基督徒,他相信上帝七天創造世界。
那麼如果拋開唯心主義,從DNA的角度去認真追溯,我們的祖先是否源於非洲大陸呢?
從非洲來,從露西的子宮中來。三百五十萬年前的地球,阿法盆地一片荒蕪。未知的,稀疏抑或茂密的草地叢林間,露西站在大地動脈之上仰望蒼穹,她知道自己的後人會因無數原因分裂鬥爭嗎?
還是她隻是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用一種早已消失的語言說:“孩子呀,我的孩子。”
你終於回到故鄉了。
漂泊五年,邵雪不曾回到故鄉。
小時候不懂鄉愁,也不覺得北京有多好。古樹紅牆,都是看厭了的景色。她想去外麵,看極光,看教堂,看一切故鄉沒有的景色。
後來,她成了遊子,忙著念書,忙著賺錢,也就不想家了。
在網上和鬱東歌視頻聊聊天,社交網絡給老友點個讚,被現代文明壓抑的血脈聯結變得淡漠,變得細小,卻仍舊未被斬斷。
她沒想到會在異國他鄉想起家來。
想起故宮的大雪,悠長的胡同。杏上枝頭墜得枝丫垂首,鸚鵡和禦貓在琉璃瓦底下聲嘶力竭地叫喚。
想起她坐在鄭素年的車後座上,一陣風似的經過古老的房屋。想起他身上老植物似的香氣,在暖風之中直起腰,讓她把頭靠在自己背上。
那些被時間之尺勾起的有關人類的浩大思緒縹縹緲緲地落下來,她終歸還是個普通人。三百五十萬年太遠了,她感覺自己簡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曾經想過很多,自己到底和鄭素年哪裏不一樣。
她是個很別扭的人,腦子裏想什麼,很多時候和別人說了別人也聽不懂。比如她和鄭素年,她知道他們倆的性格裏是有什麼東西錯位了的。
他不習慣改變。
他要做什麼就會一直做,用這樣一種自虐的方式體悟人生。以前上學讀書也是這樣,後來進了修複室臨摹古畫也是這樣。做到最後人就進了化境,好像在進行一場修行。
邵雪則是需要不停地改變的。
她需要不停地流浪,最後積累出一片宏大的畫卷,從這片畫卷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極光也好,伏爾加河也好,非洲廣袤的平原也罷。她一直拚了命地努力,無論是讀書、工作還是旅行,隻是在不停地跳脫自己之前的生活。
她本以為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同。
可是那個時候,站在人類之母麵前,她忽地覺出了自己的可笑。
她和鄭素年所區別的隻是生活方式,卻忽略了他們真正感知生命的渠道。
他們都是用時間的流逝來感知的。隻不過鄭素年是通過手中凝固不動的古畫感知時間的流逝,而她則通過跳動的極光、不息的河流與非洲大地上的勃勃生機感知。
殊途同歸。
他們其實有著相同的衡量生命的方式。不是金錢,也不是任何世俗用來衡量一個人的東西。就好像鄭素年會放棄高考而選擇把晉寧沒做完的事傳承下去,而她會放棄穩定的工作轉而選擇這樣一趟到非洲來的、前途未卜的翻譯之行。
漂泊歲月長,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境下想通了。
飛鳥不知道她內心有天人交戰。他推推邵雪的肩膀問:“你怎麼了?”
邵雪笑笑:“在想一個人。”
“想就去找他啊。是男人吧?”
她思忖片刻,輕聲說:“可惜晚了。”
沒有人會像個傻子一樣等她。
這場沒頭沒尾卻貫穿她生命的愛。
是她先行撤退的。
鄭素年新換的液晶大屏電視裏,一隻伺機待發的獵豹撲食了在河邊吃草的羚羊。一時間,羚羊的後腿被撕開一道裂口,鮮血四濺。
“你跟這兒看什麼呢?”柏昀生放下剛因為撓壞鍵盤挨訓的二黑,走到鄭素年身邊。
鄭素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野性非洲。”
“你有病吧,又到了交配的季節了是吧。”
鄭素年沒搭理他,把二黑抱上自己的膝蓋:“我說它現在怎麼這麼胖?你是怎麼喂的,別到時候患了高血壓、高血脂。”
“你先別說它,”柏昀生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你爸讓你相親那女的怎麼樣了?”
“昨天相親那個?”鄭素年想了想,“嫌我工資低。”
鄭素年也不知道鄭津著的哪門子急,從他一過二十五就開始嘮叨著結婚的事。今年他終於坐不住了,跟小區裏遛狗的大媽摻和了一門相親。相親那姑娘一看也是被硬拱來的,兩人相顧無言半天,鄭素年說:“你要不回去跟你家裏人說,嫌我工資低?”
那姑娘點點頭:“那你就回去跟你爸說,覺得我醜。”
鄭素年笑了:“不用這麼損吧。”
“我就說你當時應該跟著我幹!”柏昀生聽聞此事一拍大腿,“哥們兒對錢那是天性敏感,你看要不是我前年催著你買房,現在這房價就你那點工資猴年馬月能交上首付啊……”
“你又開始了是吧?”鄭素年瞪他一眼。
柏記珠寶是前年開起來的。柏昀生聽了薛江畔的話,從起步就做高端交易,客戶都是歲數比較大,在社會上有些地位的中年人。他自己能幹,再加上薛江畔穿針引線,短短兩年就在北京和蘇州各開起一家實體店。
這兩年城市變化天翻地覆,他家原來的鋪子大多被拆遷或者變賣。柏昀生騎著自行車轉遍故鄉,在老城區一處未被拆遷的古街盤下一處店麵。
兩百平方米的鋪麵裝修得古香古色,有上了歲數的老蘇州一進門就哭了,拉著自家兒女的手說:“這就是當年的老柏記呀,就是這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