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回道:“自奴婢們頭一回進這屋子,東西就在裏頭了。”

這是她當年在拗古村時用的一片小銅鏡,隱隱約約能照出個人影子。正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雨季恰至,黃河水阻,她一路丟了李書學,亦丟了她的小銅鏡。韓覃反手扣下銅鏡,轉身疾步往外走著。她當然猜度到這該是唐牧揀來的,那就是說自她離開後,他竟還折回去一趟柏香鎮,而那時候,她已經跟著陳啟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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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天色盡黑。唐牧當在飲冰院才對。她自後門一路進飲冰院前廳,正要自屏風間往過走,便聽到內裏有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他說道:“先生,朕思慮半日心中仍有惑,特來求您為朕解惑。”

天下間能自稱朕的,唯有皇帝。韓覃頓在屏風後,屏息聽著,就聽唐牧說道:“不知皇上有何惑不能解,您隻要提出來,微臣自會憑粗識淺學而竭力為您解說。”

韓覃記得唐牧曾把一個叫莊箜瑤的姑娘送入了東宮,而那時東宮之主,正是如今這天子李昊。她也記得曾隔牆聽陳九說過,李昊身邊有個莊嬪。如果她猜的不錯的話,那個莊箜瑤如今的命運軌跡,當就是她未被唐牧所改變時的,命運軌跡。

她如今已成人婦。當然,就算是小姑獨處時,也不可能會妄想攀龍附鳳,進入宮廷。可這男子的聲音叫她聽來,竟是心酸無比。從他的聲音裏,韓覃可以判斷出他心中的焦慮與痛苦。還有對自己的懷疑,不自信與懦弱。

李昊微服出宮,此時在唐牧家的前廳來回踱著步子:“高祖皇帝初設錦衣衛,是為駕馭不法群臣,後因其等私刑泛濫栽贓逼供,曾於大行前焚其刑具,撤其職能,將各獄囚犯全交由三司共同審理。

至成祖皇帝時重設錦衣衛,歸還其詔獄。他們取代府前軍衛成為禦前帶刀侍衛,內為親軍儀仗,外與三司具同樣職能,是成祖皇帝的手眼,他信錦衣衛甚於群臣,甚於三司。若不為李善機被殺故,若不為清臣府上半夜遭襲故,朕亦是信他們的。可如今,朕有些不信他們了。”

唐牧道:“無論高祖皇帝,還是成祖皇帝,其出發點都是好的,都是想要在身體力行之外,更多的了解大曆朝群臣,掌握大曆朝民生,少冤假錯案而還清明正道。當他們以已之力不能行時,便組親兵為錦衣衛,代為手眼而查冤屈。

但曆七八十年下來,除皇上外無人監管,錦衣衛指揮使權力過大,漸漸便生出膨脹之心來,間或有了野心,因其帶刀而近皇城,漸漸便有了今日無法無天的毛其順。”

“所以,朕得要換個信得過的人來執掌錦衣衛!”李昊說出心中想法。當然,這是所有當政者的心中想法。他們認為隻要換個信得過的人,自己便可以掌控這唯有自己才能飼喂,也唯會聽自己話的野獸。

“皇上!”唐牧上前一步,撩袍簾緩緩跑到了地上:“臣以為,人之可信,遠不及製度約束更加保險,畢竟人心會變,製度既成,則永遠不會再更改。所以,錦衣衛需要的是監管,除皇帝與錦衣衛指揮使外,第三方的監管。”

唐牧終於在他的曾祖輩麵前,呈明了到此二十年來,他所謀劃的第一步:並錦衣衛入大理寺。

皇帝李昊點頭,卻是沉吟不語。以朝來論,他是個帝王。但以私來論,他亦隻是皇城中的家長而已。無論以帝王論還是以皇城之主來論,錦衣衛是他的私產,要不要引入大理寺監管,他現在還在權衡,度量。

“皇上!”陪皇帝微服的禦馬監掌印劉錦在外輕喚,聲音中透著十分的焦急。

“何事?”皇帝李昊與唐牧同時望外:“進來回話。”

劉錦進來跪在門口,回道:“陛下,方才錦衣衛送來急信,說前指揮使毛其順之子毛通,帶著家養府兵正在攻打北鎮撫司詔獄,像是意欲要入詔獄解救毛其順。”

李昊大驚:“大膽狂徒,這廝才殺了朕的哥哥,現在又要攻打詔獄,他是要謀反麼?”

劉錦不敢言,仍是伏地跪著。

李昊怒問:“東廠何在?兵部何在,大理寺何在?三大營又何在?”

劉錦回道:“想必已經趕往北鎮撫司支援了。”

由皇權一手培植起來的親兵們犯上作亂時,皇帝需要仰仗的,卻仍舊是朝廷的力量。

李昊甩袍簾就要出門:“清臣,你隨朕一起去看看。”

“皇上!”唐牧抱拳阻在李昊身前:“您萬金之軀不能涉險,臣懇請您先隨劉公公一起回宮。待臣親自往北鎮撫司查看完,再入宮麵稟,可否?”

李昊鼻息深歎:“罷!罷!也隻能如此了。”

他轉身出門,帶著禦馬監並殿前軍衛們一並撤離怡園,回宮去了。唐牧這時大聲叫道:“淳氏!”

淳氏本在東梢間,此時急步走出來,提著唐牧裝製書的紫檀木覆皮螭蚊皮箱出來,說道:“二爺需要的東西皆在這裏頭,您可要親自提著過去?”

唐牧搖頭:“你隨我一起走,我先去北鎮撫司,看看這第二把火燒的情勢如何。你把這些東西送到俞閣老府上,再知會吏部高正、齊懷春並劉瑾昭一聲,叫他們明早務必齊奏,著大理寺監管錦衣衛一事!”

他轉身取忠靜冠戴上,又摘牆上繡春刀下來提在手中,這才大步轉到屏風後麵,摟住站在後麵的韓覃覆唇深深吻了一氣,才貼唇在她耳邊說道:“回去好好睡一覺,我可能要明天才能回來。”

言罷轉身出外,與淳氏兩個快步跑著出怡園大門,往北鎮撫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