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著,”蘭寧咆哮道,“我還不算是你們兩人口中的那種傻瓜。我對拜爾萊先生是不是人類的問題毫不關心,我關心的是讓本公司脫離困境。當著眾人的麵吃一頓飯,就能把這件事作個了結,讓奎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興風作浪。至於細節問題,我們可以留給諸位律師和機器人心理學家去傷腦筋。”

“可是,蘭寧博士,”拜爾萊說,“你忘了其中的政治因素。正如奎恩一心渴望我落選一樣,我一心渴望能夠當選。對啦,你可注意到你也用了他的名字。這是我所用的訟棍伎倆,我就知道你遲早會說出來。”

蘭寧麵紅耳赤。“這件事和選舉又有什麼關係?”

“公開這件事有利也有弊,主任。如果奎恩想叫我機器人,而且有膽這樣做,我就有膽照他的規則來玩這個遊戲。”

“你的意思是你··”蘭寧顯然是嚇壞了。

“正是這樣。我的意思是,我要讓他放手去做,選取他的繩索,測試繩索強度,剪取適當長短,結一個圈套,把他自己的腦袋伸進去,齜牙咧嘴笑一笑。我可以負責最後一點必需的工作。”

“你實在太自信了。”

蘇珊·凱文站了起來。“走吧,艾弗瑞德,我們無法替他改變心意。”

“你看,”拜爾萊淡淡一笑,“你也是一位人類心理學家。”

不過當天傍晚,當拜爾萊將車子停在直通地下車庫的自動梯麵,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似乎並未完全帶著蘭寧博士所說的那份自信。

當他進門後,輪椅上的人立刻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拜爾萊流露出見到親人的神情,向那人走了過去。

那瘸子的嘴巴永遠扭向一側,臉孔有一半布滿疤痕。“你回來晚了,史蒂。”他的聲音嘶啞而粗嘎,並且有如耳語般微弱。

“我知道,約翰,我知道。但我今天碰到個既特別又有趣的麻煩。”

“是嗎?”破相的臉孔與損毀的嗓音都無法流露情緒,但一雙澄澈的眼睛透著焦慮,“沒什麼你應付不了的吧?”

“我不十分確定。我也許需要你的幫助,你才是我們家真正傑出的人。你想要我帶你到花園去嗎?這是個美麗的黃昏。”

拜爾萊用一雙強壯的手臂從輪椅中舉起約翰,再輕柔地、近乎愛撫地一隻手抱著瘸子的肩膀,另一隻手抱著纏上繃帶的雙腿。然後,他小心地、慢慢地穿過數個房間,走下一段輪椅亦可通行的平緩坡道,最後走出後門,來到高牆與鐵絲網圍著的花園。

“你為什麼不讓我用輪椅,史蒂?這樣做很傻。”

“因為我寧願抱你。你反對嗎?你知道自己喜歡離開那個電動輪椅一會兒,正如我喜歡看到你脫離它的禁錮。你今天感覺如何?”他以極其謹慎的動作,將約翰放在涼爽的草地上。

“我又能有什麼感覺?還是把你的麻煩說給我聽聽吧。”

“奎恩的戰略,將以聲稱我是機器人為基礎。”

約翰張大眼睛。“你怎麼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可不相信。”

“喔,得了吧,我告訴你,正是這樣。他策動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一個大牌科學家,到我的辦公室來和我談判。”

約翰的雙手慢慢扯著地上的青草。“我懂了,我懂了。”

拜爾萊說:“但我們可以讓他選擇自己的戰場。我有個主意,聽我說說,告訴我是否可行··”

當天晚上,艾弗瑞德·蘭寧的辦公室中出現了一個麵麵相覷的靜止畫麵。法蘭西斯·奎恩若有所思地瞪著艾弗瑞德·蘭寧,蘭寧的目光粗暴地落在蘇珊·凱文身上,而她則無動於衷地望著奎恩。

法蘭西斯·奎恩盡量以輕描淡寫的口吻打破沉默。“唬人,他是臨時胡謅的。”

“你準備賭上一賭嗎,奎恩先生?”凱文博士漠然問道。

“這個嘛,其實這是你們的賭博。”

“聽我說,”蘭寧借著裝腔作勢掩飾悲觀的態度,“我們照你的要求做了,我們親眼見到那人吃東西。推測他是機器人簡直荒唐。”

“你也這樣想嗎?”奎恩向凱文發問,“蘭寧說你是專家。”

蘭寧以近乎威脅的口吻說:“聽著,蘇珊··”

奎恩順口打斷他的話。“何不讓她說呢,老兄?她坐在那裏模仿門柱,已有半小時之久。”

蘭寧覺得萬分困擾。他現在所經曆的一切,與初期妄想症隻有一步的距離。他說:“很好。你講吧,蘇珊,我們不會打斷你。”

蘇珊·凱文神情嚴肅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將冰冷的目光固定在奎恩身上。“想要百分之百證明拜爾萊是機器人,閣下,總共隻有兩個方法。目前為止,你隻提出間接證據,你能用它作指控,可是無法證明——而我想,憑拜爾萊先生的聰明才智,他足以駁倒那樣的證據。你或許自己也這麼想,否則你不會到這裏來。

“兩個證明方法分別是物理的和心理的。就物理層麵而言,你可以將他解剖,或使用X射線。至於如何進行,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就心理層麵而言,你可以研究他的行為。倘若他真是正子機器人,就必須遵守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因為沒有它們就造不出正子腦。你知道這些法則嗎,奎恩先生?”

她仔細地、清晰地逐字引述《機器人學手冊》首頁中以粗體印刷的三條著名法則。

“我聽說過。”奎恩漫不經心地說。

“那你就不難理解。”機器人心理學家冷淡地應道,“假如拜爾萊先生違反任何一條法則,他就不是機器人。可惜的是,這條途徑隻是單行道。假如他遵行這些法則,卻並不能證明或反證什麼。”

奎恩客客氣氣地揚起眉毛。“為何不能,博士?”

“因為,你想一想就會明白,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也是世上許多倫理體係的主要指導原則。不用說,理論上人人都有自保的本能,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三法則。而每個擁有社會良心和責任感的‘好人’,理論上都會服從適當的權威;聽從他的醫生、老板、政府、精神醫師,以及同事的意見;並且守法重紀,循規蹈矩——即使會影響到他自己的安適或安全——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二法則。此外,理論上每個‘好人’都會愛人如己,保護他的同胞,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他人,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一法則。總而言之——假如拜爾萊服從所有的機器人學法則,他有可能是機器人,卻也可能隻是個非常好的人。”

“可是,”奎恩說,“你是在告訴我,你永遠無法證明他是機器人。”

“我也許有辦法證明他並非機器人。”

“那不是我要的證明。”

“你想要的證明並不存在。除了你自己,誰也沒有義務對你自己的需要負責。”

這個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蘭寧心跳加速。“有沒有任何人想到,”他使勁說道,“對一個機器人而言,地方檢察官是個相當奇怪的職務?起訴人類——判他們死刑——帶給他們天大的傷害——”

奎恩的口氣突然變得尖銳。“不,你不能這樣一語帶過。身為地方檢察官,並不代表他就是人類。你不知道他的記錄嗎?你可知道他常常自誇,說他從未起訴一個無辜的人;說好些人未經審判便重獲自由,因為他認為證據不足,即使他或許能說服陪審團把他們送進原子分解爐?事情就是這樣。”

蘭寧瘦削的雙頰微微打戰。“不,奎恩,不。機器人學第一法則完全沒有考慮到人類的罪惡。機器人不能判斷一個人是否該死,那不是他該決定的事。他、不、能、傷、害、人、類——不論那人是下三濫還是天使。”

蘇珊·凱文的聲音透著倦意。“艾弗瑞德,”她道,“別說傻話了。假如有個瘋子要放火燒一間住人的房舍,恰好給一個機器人碰上了,他會出手阻止那個瘋子,對不對?”

“當然。”

“假如唯有殺死他才能阻止他··”

蘭寧的喉嚨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如此而已。

“這個問題的答案,艾弗瑞德,是他會盡可能不殺他。萬一瘋子死了,那個機器人便需要接受心理治療,因為他麵對的這個衝突——違反第一法則以奉行更高層次的第一法則——很有可能令他發瘋。但某人確有可能喪命,而且是機器人殺死的。”

“好吧,拜爾萊瘋了沒有?”蘭寧以極盡諷刺的口吻質問。

“沒有,但他自己從未殺過任何人。他曾經揭露一些事實,以顯示某些人可能危及我們稱之為社會的一大群人。他保護大多數人,這是奉行最極致的第一法則。他做的事到此為止。在陪審團判定嫌犯有罪後,是由法官判處死刑或有期徒刑。監禁他的是獄卒,處決他的是劊子手。拜爾萊先生所做的,隻不過是彰顯真理,幫助這個社會。

“事實上,奎恩先生,在你使我們注意到這件事之後,我曾對拜爾萊先生的生平做過一番了解。我發現他在對陪審團陳述結辯時,從未要求死刑的判決。我也發現他曾經為廢除極刑大聲疾呼,並對致力研究‘犯罪神經生理學’的機構做過慷慨捐獻。顯然他相信罪犯應當接受的不是懲罰,而是治療。我發覺這點很耐人尋味。”

“是嗎?”奎恩微微一笑,“或許,是能尋些機器人的味道吧?”

“或許吧。又何必否認呢?像他這樣的行為,隻有可能出自機器人,或是非常正直、非常高尚的人類。可是你看,你就是無法區分機器人和聖人有何異同。”

奎恩上身靠回椅背。他的聲音顫抖,透著不耐煩的情緒。“蘭寧博士,製造一個外表完全類似真人的人形機器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對不對?”

蘭寧清了清喉嚨,思考了一番。“美國機器人公司做過這種實驗,”他勉為其難地說,“當然,沒有加上正子腦。利用人類卵子,加上激素控製,就能在多孔矽氧樹脂的骨架上培養人類肌膚,肉眼絕對看不出真假。眼睛、頭發、皮膚都會是真品,並非隻是徒具人形。如果再加上一副正子腦,以及你希望放進去的其他裝置,你就有了一個人形機器人。”

奎恩立即追問:“製造一個需要多少時間?”

蘭寧思索了一下。“假如你擁有一切設備——正子腦、骨架、卵子、適當的激素和輻射——嗯,兩個月吧。”

政客坐直身子,挺起胸膛。“那我們就來看看拜爾萊先生體內有些什麼。這代表美國機器人公司將惡名遠播——但我已經給過你們一次機會。”

蘭寧不耐煩地轉向蘇珊·凱文。“你為什麼堅持··”這時已經隻剩他們兩人。

她真動氣了,立刻厲聲答道:“你想要什麼——要真理還是要我辭職?我不會為你說謊。美國機器人公司有辦法照顧自己,別變成懦夫。”

“萬一,”蘭寧說,“他把拜爾萊打開,結果掉出好些齒輪,那時怎麼辦?”

“他辦不到。”凱文以輕蔑的口吻說,“無論如何,拜爾萊至少和奎恩一樣聰明。”

拜爾萊接受提名之前一周,那消息就在城裏散播開來。可是說“散播”並不正確,它是在城中蹣跚地緩緩蔓延。有人開始發笑,也有人大發議論。而當奎恩那隻黑手逐步收緊時,笑聲就漸漸變得勉強,人們心中則浮現不確定的陰影,不禁紛紛嘀咕起來。

提名大會本身就像一匹脫韁野馬。根本沒有角逐,一周前便已確定隻有拜爾萊可能獲得提名,即使現在也沒有替代人選。他們不得不提名他,但是大家對這件事卻一片茫然。

更糟的是,一般民眾必須麵對兩極化的結果。假如指控屬實,那就是滔天大罪;假如指控不實,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在拜爾萊草草接受提名後次日,一家報紙終於發表了蘇珊·凱文博士的訪談摘要,稱她為“舉世知名的機器人心理學與正子學專家”。

接下來的變故,若以通俗而簡明的方式描述,就是鬼才知道怎麼一回事。

這正是基本教義派等待的時機。他們不是一個政黨,他們也假裝不是正式的宗教。本質上,他們是當初未能適應所謂“原子時代”的一群人。(原子還是新奇玩意的那幾十年,一度被人稱為“原子時代”。)事實上,他們隻是簡單生活派,一心向往簡單的生活,但在真正過著那種生活的真正簡單生活派看來,它或許並不那麼簡單。

基本教義派向來憎惡機器人與機器人製造商,根本無需任何新的理由。但是,諸如奎恩的指控與凱文的分析這類新理由,卻足以鼓舞他們將這種憎惡公之於世。

武裝警衛將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巨大廠房擠得水泄不通,整個公司進入戰備狀態。

而在城中,史蒂芬·拜爾萊的住宅周圍則布滿警察。

當然,這次選舉變得沒有其他議題了。它唯一類似選戰的一點,就是它成了從提名到投票的一段必經過程。

史蒂芬·拜爾萊沒有讓那個惹人厭的小個子擾亂他的情緒。麵對一群穿製服的警員,他依舊保持著泰然自若的神態。屋外,在警衛封鎖線的外緣,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依據尊卑傳統列隊等候。某家行事積極的視訊電台,甚至將一架掃描機對準這棟樸質住宅的空洞入口。此時,一位故作激動的播報員,正在進行誇張的暖身報道。

那個惹人厭的小個子向前走來,遞出一份式樣精美而複雜的文件。“這是法院的命令,拜爾萊先生,授權我搜查這房產,尋找非法的··呃··任何式樣的機械人或機器人。”

拜爾萊欠身取過那份文件。他隨便看一眼就還了回去,同時露出微笑。“全部合法。去吧,去進行你的工作。霍朋太太,”他對那位從隔壁房間不情不願走出來的管家說,“請跟他們一塊去,有可能就幫點忙。”

名叫哈洛威的小個子猶豫了一下,臉上浮現明顯的紅暈。他完全不敢接觸拜爾萊的目光,隻是對兩名警員喃喃道:“來吧。”

十分鍾後他回來了。

“搜完了?”拜爾萊問道,他的語氣代表他對問題本身或答案都不特別感興趣。

哈洛威清了清喉嚨,卻仍然發出尖銳的假聲。他再試了一遍,氣咻咻地說:“聽好,拜爾萊先生,我們接到的特別指示,是要我們非常徹底地搜查這間房子。”

“你們沒有這樣做嗎?”

“我們的指示明確告訴我們要找什麼。”

“找什麼?”

“用簡單的,而且不太委婉的方式來說,拜爾萊先生,我們奉命搜查你。”

“我?”檢察官帶著逐漸擴大的笑容說,“你打算怎麼做?”

“我們有一台穿透放射儀··”

“這麼說,我要接受X射線攝影嘍?你有權這樣做嗎?”

“你看過我的搜索票。”

“我能再看看嗎?”

哈洛威將那份文件再次遞出去,他的額頭亮晶晶地閃著過分熱心的汗珠。

拜爾萊心平氣和地說:“我來讀一讀你該搜查什麼——‘坐落於艾凡斯壯市柳叢街三五五號,登記在史蒂芬·艾倫·拜爾萊名下的住所,連同附屬的任何車庫、儲藏室或其他建築設施,連同附屬的所有土地··’嗯··等等。相當正確。可是,老兄,它根本沒有提到搜查我的身體。我不是這個房產的一部分,如果你認為我在口袋裏藏了一個機器人,你可以搜一搜我的衣服。”

對於究竟是誰賞飯吃,哈洛威心中毫無疑問。他並不打算退縮,因為他有機會賺到一個好得多(也就是薪水高得多)的工作。

他有點虛張聲勢地說:“聽好,我獲準搜查你屋內的家具,以及我在屋裏所發現的一切。你待在屋裏,對不對?”

“很出色的觀察,我的確待在裏麵,但我並不是一件家具。身為一名成年公民——這點我有精神科醫生的證明——在界域法規的保護下,我擁有某些權利。搜查我的身體就是觸犯我的隱私權,那份文件不能作數。”

“當然。但如果你是機器人,你就沒有隱私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