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吉斯卡
09
貝萊轉過身來,對丹尼爾說:“這太過分了,丹尼爾,因為這艘船上的奧羅拉人擔心我是感染源,我就必須被當成囚犯。這純粹是迷信,我已經徹底消毒了。”
丹尼爾說:“以利亞夥伴,我們要求你待在自己艙房裏,並非由於奧羅拉人的恐懼。”
“不是嗎?那還有什麼原因?”
“或許你還記得,我們在這艘船上重逢之初,你曾問我為何奉命前來接你。我回答說,一來是因為我這個老友能讓你心安,二來我自己也會感到快樂。可是,當我正要說第三個理由的時候,吉斯卡突然拿著你要的閱讀鏡和膠卷書走進來,因而打斷了我們的談話——然後,我們就開始轉而討論機殺案。”
“所以說,你始終沒有告訴我第三個理由。那又是什麼呢?”
“啊,以利亞夥伴,答案很簡單,我或許還可以保護你。”
“我有什麼好保護的?”
“那個我們決定稱為機殺案的事件,已經挑起非比尋常的激烈情緒。你受邀前往奧羅拉,又是為了證明法斯陀夫博士的清白。而那出超波劇··”
“耶和華啊,丹尼爾,”貝萊義憤填膺地說,“奧羅拉上也看得到那鬼東西嗎?”
“每個太空族世界都看得到,以利亞夥伴。它一度是最受歡迎的節目,而它將你塑造成了最偉大的偵探。”
“於是,機殺案背後的主謀開始庸人自擾,生怕我會調查出什麼來,因此可能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止我——甚至將我殺害。”
“法斯陀夫博士深信,”丹尼爾平心靜氣地說,“這樁機殺案背後並沒有主謀,因為除了他自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這件事。在法斯陀夫博士看來,它純粹隻是偶發事件。然而,有人卻想拿這件事大做文章,所以他們會設法阻止你,以免你證明它純屬偶然。因此之故,必須有人保護你。”
貝萊在兩麵艙壁之間來回快步走,仿佛想要借此加快自己的思考速度。奇怪的是,他就是不覺得自己身處險境。
他問道:“丹尼爾,奧羅拉上總共有多少人形機器人?”
“你是指在詹德終止運作之後?”
“對,在詹德死了之後。”
“隻有一個,以利亞夥伴。”
貝萊萬分震驚地望著丹尼爾,還做出無聲的嘴形:一個?
最後他終於開口:“我想確定一下,丹尼爾,你現在是奧羅拉上唯一的人形機器人?”
“我在任何世界上都是唯一的,以利亞夥伴,這點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這種機型的原型,詹德則是第二個。然後,法斯陀夫博士就不願再製造這樣的機型了,而這個技術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別人誰也不會。”
“可是這麼說來,既然兩個人形機器人之一已經死了,難道法斯陀夫博士不會想到另外那個——也就是你,丹尼爾——也可能有危險嗎?”
“他承認有這種可能性。但心智凍結本身已是極其罕見的現象,連續發生兩次的幾率當然趨近於零,所以他並不擔心。然而,他覺得其他意外倒是有機會發生。我想,他之所以派我到地球去接你,這個考慮也是因素之一。這麼一來,我就可以有一周左右的時間不在奧羅拉。”
“所以說,你現在和我一樣是囚犯,對不對,丹尼爾?”
“以利亞夥伴,”丹尼爾鄭重其事道,“所謂我是囚犯,隻有在一個意義下成立,那就是我不該離開這間艙房。”
“還有什麼其他意義之下的囚犯呢?”
“有的,遭到限製行動的人,必須對這種限製心生怨恨。真正的懲罰隱含著強迫性,我卻相當了解為何要待在這裏,而且同意確有必要。”
“你同意,”貝萊發起牢騷,“我可不,我認為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囚犯。總之,為什麼我們待在這裏就能安全無虞?”
“原因之一,以利亞夥伴,吉斯卡在門外站崗。”
“他的智慧足以勝任這項工作嗎?”
“他完全明白他所接受的命令。而且他不但身強體壯,還相當了解自己的工作多麼重要。”
“你的意思是,他隨時會為了保護你我而犧牲自己?”
“當然,正如我隨時會為了保護你而犧牲自己。”
貝萊覺得有點臉紅,問道:“既然你會被迫為了我而犧牲自己,難道你不怨恨這種處境嗎?”
“我的程序正是這樣設定的,以利亞夥伴。”丹尼爾的語氣似乎變得柔和了,“不過,即使我的程序並未這樣設定,我還是覺得為了救你而犧牲自己是相當值得的,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貝萊感動到不能自已,他伸出手來,和丹尼爾緊緊握了握手。“謝謝你,丹尼爾夥伴,可是請你務必避免這種事,我可不希望失去你。在我看來,我的性命並非那麼有價值。”
這時,貝萊突然驚覺自己說的竟是真心話。為了一個機器人,他居然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冒險,這個想法令他心頭一凜。不,不是為了一個機器人,而是為了丹尼爾。
10
吉斯卡徑自走進艙房,猛然出現在他們麵前。貝萊這時已經接受了這件事,這個機器人既然身為保鏢,就必須擁有隨意來去的權利。而且在貝萊眼中,吉斯卡隻是一個機器人,即使大家刻意用“他”來稱呼他,即使刻意省略“機”字頭,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如果貝萊想要抓抓癢、挖挖鼻孔,或是做出其他不雅的動作,他覺得吉斯卡都不會特別留意或妄加評斷,甚至無法作出任何反應,隻會靜靜地將觀察結果輸入內建的記憶庫。
這就使得吉斯卡形同一件有腳的家具,在他麵前貝萊不覺得有絲毫尷尬——而且,貝萊不經意地想到,吉斯卡也從未在不適當的時候闖進來。
吉斯卡抱著一個像是空箱子的東西。“先生,我猜你仍然希望從太空中觀看奧羅拉。”
貝萊嚇了一跳。想必是丹尼爾注意到了貝萊在生悶氣,並且推測出原因,隨即決定采取因應之道。而丹尼爾竟然讓吉斯卡來做這件事,好像一切都是這個簡單頭腦所想到的,更表現出他細致的一麵。這麼一來,貝萊就無需表示感激之意,丹尼爾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事實上,在貝萊的感覺中,自己被無端禁止觀看奧羅拉,要比被當成囚犯更令他忿忿不平。自從躍遷之後,這兩天來,他一直為了喪失這個難得的機會而懊惱不已——因此,他轉向丹尼爾說:“謝謝你,老朋友。”
“這是吉斯卡的主意。”丹尼爾答道。
“喔,當然啦。”貝萊淺淺一笑,“我也要感謝他。這是什麼呢,吉斯卡?”
“先生,這是一台天體模擬儀。基本上它就是一台三維接收器,和觀景室直接聯線。不過我想提醒··”
“提醒什麼?”
“先生,你不會覺得那景象有什麼驚人之處,我不希望你空歡喜一場。”
“我會盡量不抱太高的期望,吉斯卡。萬一我真的感到失望,也絕不會要你負責。”
“謝謝你,先生。我要回自己的崗位了,如果出現任何問題,丹尼爾都可以幫你解決。”
說完他便告退了,貝萊帶著讚許的神情,轉頭對丹尼爾說:“我想,這件事吉斯卡做得很好。他或許是個簡單的機型,但設計得十分精良。”
“他也是法斯陀夫設計的機器人,以利亞夥伴——這個天體模擬儀不但自給自足,還能自我調整。既然它已經瞄準奧羅拉,你隻要輕碰‘控製緣’即可,這樣就能將它啟動,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必做。你要不要自己來操作?”
貝萊聳了聳肩。“沒必要,你來吧。”
“遵命。”
丹尼爾動手將那個儀器放到了貝萊的書桌上。
“以利亞夥伴,這個,”他指著手中那個長方形物體,“就是控製器。你隻需要像這樣抓著它的邊緣,輕輕一壓就能開機——再壓一下則關機。”
丹尼爾隨即壓下控製緣,貝萊卻立刻慘叫一聲。
貝萊原本以為這個“空箱子”會亮起來,裏麵展現出一個全息式的星像場。結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貝萊竟然發覺自己頓時置身太空——置身太空之中——四麵八方是一顆顆明亮卻不閃爍的星辰。
這個變化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即一切又恢複原狀,包括這間艙房,以及其中的貝萊、丹尼爾和那個“空箱子”。
“很抱歉,以利亞夥伴。”丹尼爾說,“我一察覺你感到不舒服,立刻把它關掉了。我不知道你尚未做好心理準備。”
“那就替我做好準備。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天體模擬儀會直接刺激人類大腦的視覺中心,使用者根本無法分辨它和三維真實環境有什麼不同。這是個相當新的發明,目前隻用於顯示天文景觀,畢竟,星空的內容不算太複雜。”
“你自己也看到了嗎,丹尼爾?”
“看到了,可是非常不清楚,絕不像人類體驗到的那麼真實。我眼前有個模糊的星空輪廓,它和艙房內的景象交疊在一起,可是據我所知,人類隻會看到星空而已。毫無疑問,如果我們的正子腦再做更精密的微調··”
這時,貝萊的心情已經恢複平靜。“問題是,丹尼爾,在我的感覺中,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連我自己也不例外。我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自己這雙手,覺得自己仿佛成了無形的靈魂,或是——呃——如果我死後,仍然能以某種非物質的方式存在,我想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現在了解你為何頗為心神不寧了。”
“事實上,我覺得非常心神不寧。”
“再說聲抱歉,以利亞夥伴,我會讓吉斯卡把它拿走。”
“不,現在我有心理準備了,把這儀器留給我——對了,既然我覺得自己的雙手已經不存在,我還能不能把它關掉?”
“控製器會粘在你手上,掉不下來的,以利亞夥伴。法斯陀夫博士曾經告訴我,根據他的親身經驗,當使用者意圖結束時,手掌自然而然就會施力。這是一種自動的神經操控,原理和視覺類似。至少,奧羅拉人都屢試不爽,而我猜想——”
“就生理結構而言,地球人和奧羅拉人相當接近,所以這個原理也適用於我們——很好,把控製器給我,我要再試一次。”
貝萊懷著幾絲恐懼,輕輕壓下控製緣,立刻再度來到太空。這回,一切已在他預料之中,而且,一旦發覺自己仍能順暢呼吸、絲毫不覺得被真空環境包圍,他便盡力說服自己,一切隻是幻覺罷了。他一麵粗重地呼吸著(或許是要讓自己相信這個動作是真的),一麵好奇地四下張望。
突然間,他發覺自己聽到了鼻孔裏的粗重氣息,連忙問道:“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丹尼爾?”
至少他自己聽到了這句話——有點遙遠,有點生硬——可是他還是聽到了。
然後,他聽到了丹尼爾的聲音——和他自己的聲音不太一樣,所以並非他自問自答。
“我聽得到,”丹尼爾說,“你也應該聽得到我說話,以利亞夥伴。為了讓幻象更加真實,你的視覺和動覺都受到了幹擾,但聽覺則未受影響,大致來說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