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羅拉的機器人一定會質疑這樣的說法,因為口說無憑,那個人必須提出明顯的證據來。”
“難道他不可能作出巧妙的安排,讓機器人覺得這個人的確陷入絕境?你之所以排除掉智商太低、年紀太小或經驗不足的人,不正是這個原因嗎?”
丹尼爾說:“不,以利亞夥伴,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推理有錯嗎?”
“沒有。”
“那麼我就錯在假設他受到了實質的損傷。事實上,他並未受到任何實質損傷,對不對?”
“是的,以利亞夥伴。”
(貝萊心想:這意味著迪瑪契科的情報正確無誤。)
“所以說,丹尼爾,詹德是心智受到了損傷。哈,機困!徹底且不可逆的機困!”
“機困?”
“機器人困阻的簡稱,就是正子徑路的功能遭到永久性阻斷。”
“奧羅拉人並不用‘機困’這種說法,以利亞夥伴。”
“你們怎麼說呢?”
“我們稱之為‘心智凍結’。”
“也可以,反正是描述同一種現象。”
“以利亞夥伴,我勸你最好還是使用我們的說法,否則奧羅拉人會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交談會因而無端受阻。不久之前,你才提到不同的字眼會造成不同的感受。”
“很好,我會改用‘心智凍結’——這種事會不會自動發生?”
“會,可是機器人學家說,發生的幾率是無限小。我身為人形機器人,可以提供你第一手資料,我自己從未經曆過可能導致心智凍結的任何效應。”
“那麼我們就必須假設,有人故意製造了一個足以引發心智凍結的情境。”
“法斯陀夫博士的對頭正是這麼一口咬定的,以利亞夥伴。”
“要做到這件事,需要有機器人學的訓練、經驗和技術,所以不可能是智商太低、年紀太小或經驗不足的人。”
“這個推理天經地義,以利亞夥伴。”
“我們甚至可以把奧羅拉上具有這樣技術的人列舉出來,製作一份嫌犯清單,而人數或許不會太多。”
“事實上,清單早已出爐了,以利亞夥伴。”
“總共有多少人?”
“不多不少,剛好隻有一個人。”
這回輪到貝萊說不出話來,他惱怒地鎖緊眉頭,然後用相當暴躁的口氣說:“隻有一個人?”
丹尼爾心平氣和地答道:“是的,隻有一個人,以利亞夥伴。這是漢·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判斷,而他是奧羅拉上最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
“可是,這樣的話,本案還有什麼神秘可言?這個人到底是誰?”
機·丹尼爾說:“啊,當然就是漢·法斯陀夫博士自己。我剛剛說了,他是奧羅拉上最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而根據法斯陀夫博士的專業意見,隻有他自己擁有這個本事,能令詹德·潘尼爾進入徹底的心智凍結狀態,卻又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然而,法斯陀夫博士也說過,他並沒有那麼做。”
“可是,別人都沒有這個本事嗎?”
“的確如此,以利亞夥伴,這就是本案的神秘之處。”
“萬一法斯陀夫博士··”貝萊說到一半煞住了。他原本想問丹尼爾,法斯陀夫博士有沒有可能弄錯(其實不隻他一個人有這個本事),或者有沒有可能說謊(其實真是他幹的),但他隨即想到這種問題毫無意義。丹尼爾的程序是由法斯陀夫設計的,他絕無能力懷疑自己的設計者。
因此,貝萊盡可能以溫和的口氣說:“我會好好想一想,丹尼爾,然後我們再談。”
“很好,以利亞夥伴,反正已經到了睡眠時間。由於抵達奧羅拉後,工作壓力可能令你無法規律作息,所以你現在最好把握機會好好睡一覺,我來教你怎樣架床和鋪床。”
“謝謝你,丹尼爾。”貝萊喃喃道,不過他並未奢望能夠順利入眠。他奉命前往奧羅拉,目的是要證明法斯陀夫並未涉及那樁機殺案——唯有成功達成任務,地球的安全才會繼續有保障,貝萊自己的前途也才會一片光明(兩者的重要性雖然天差地遠,但在貝萊心中卻不相上下)——沒想到,在尚未抵達奧羅拉之前,他就發現法斯陀夫幾乎等於已經認罪。
08
然而,貝萊最後還是睡著了。
剛才,丹尼爾為他示範了如何降低“人造重力場”的強度。這種裝置並非真正的重力產生器,後者耗能過大,隻有在特定時間和特殊情況下才得以使用。
丹尼爾並沒有能力解釋這個裝置如何運作,但即使他擁有這方麵的解說程序,貝萊也確定自己不可能聽懂。好在控製器很容易操作,使用者完全不必了解背後的科學原理。
丹尼爾說:“力場強度無法調降到零——起碼這個控製器做不到。總之,睡在零重力環境下並不舒服,尤其是對太空旅行的生手而言。你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不高不低的力場,一方麵讓你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另一方麵仍然可以維持上下的定向。至於高低則因人而異,大多數人覺得控製器所定的最低強度是最舒服的,不過你是初次使用,或許會希望調高一點,這樣比較能夠讓你保有熟悉的重量感。隻要試試不同的強度,很快就能找出最適合你的。”
結果,這種新奇感受不禁令貝萊神迷,他發覺自己逐漸放下了法斯陀夫既承認又否認的問題,就連他的身體也逐漸脫離了清醒狀態,或許兩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過程吧。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地球(當然嘍),雖然沿著一條捷運帶前進,但他並非坐在座位上,而是飄浮在高速路帶的邊緣。他幾乎就飄在眾多路人的頭上,速度比他們稍快,但似乎沒有任何人顯得驚訝,也沒有任何人抬頭看他。這是個相當愉快的感受,醒來之後,還令他懷念不已。
次日早上,用過了早餐——
真的是早上嗎?在太空中,真有早、中、晚的時段之分嗎?
顯然並沒有。他思索了一下,決定將早上定義為睡醒之後那段時間,並將此時吃的那一頓稱為早餐。至於計時器上的時間,至少對他本人毫無用處——雖然對太空船而言或許另當別論。
於是,用過了“早餐”後,他隨手翻了翻最新的新聞報表,為的隻是確認有沒有奧羅拉機殺案的進一步消息,然後,他便拿起前一天(前一個清醒周期?)吉斯卡替他找來的那些書籍。
他根據書名,選了幾冊應該和曆史有關的,而匆匆瀏覽一遍之後,他便斷定吉斯卡替他找的都是青少年讀物,不但文字淺顯,還配上大量的插圖。他不禁懷疑,這是否反映了吉斯卡對自己智商的評估——抑或是單純針對他的需要。貝萊想了想,隨即下了一個結論:吉斯卡是個毫無心機的機器人,他這麼做自有道理,不該懷疑他抱有羞辱自己的意圖。
他定下心來,盡量將注意力放在書本上,卻發覺丹尼爾也拿著閱讀鏡陪他一起看。他這麼做純粹是出於好奇嗎?或者隻是不想讓眼睛閑著?
丹尼爾從未要求翻回任何一頁,也從來沒有開口發問。想必,基於機器人對人類的信賴,他對讀到的東西一律照單全收,不允許自己生出任何疑心或好奇。
在此期間,貝萊僅僅問了丹尼爾一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和他們讀到的內容無關,而是由於他對奧羅拉閱讀鏡不太熟悉,想知道該如何下達打印的指令。
偶爾貝萊也會暫停一下,走到隔壁的小艙房。那是一處解決各種衛生需求的隱密場所,因此無論是在地球或奧羅拉(後者是貝萊從丹尼爾口中獲悉的),都毫不避諱地使用“衛生間”這三個字來標示。不過,身為大城居民的貝萊一向使用有著一排排便鬥、馬桶、洗臉台和淋浴間的大型衛生間,那間小艙房卻隻能容納一個人,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而在閱讀過程中,貝萊並未試圖記住書中任何細節。他並不打算成為奧羅拉社會的專家,也不是想要通過這方麵的考試,隻是希望讀出一些感覺罷了。
比方說他注意到,這些由曆史學家所撰寫的青少年讀物,雖然一律使用歌功頌德的筆法,可是書中那些奧羅拉的先聖先賢——在星際旅行早期從地球飛到奧羅拉的首批移民——仍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他們的政治形態、他們的紛爭方式,以及他們所作所為的方方麵麵,幾乎都有地球的影子。就某個角度而言,奧羅拉上所發生的一切,可說是重演了數千年前地球上某些原始地區的移民史。
當然,在這段過程中,奧羅拉人並未發現或遭遇任何智慧生物,因此這些來自地球的入侵者,不必煩惱到底該用人道還是殘酷的手段對待“原住民”。事實上,這顆行星上原有的生物少之又少,因此人類得以迅速到處生根,而人類所馴養的動植物,以及無意間帶去的寄生蟲和其他微生物,也在最短時間內遍布了整個世界。除此之外,當然,這些移民也帶去了機器人。
由於未曾遭到任何阻力即輕易征服這個世界,首批移民很快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主人。最初,他們將這顆行星稱為“新地球”,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它是人類所開拓的第一顆“係外行星”,亦即第一個太空族世界。而它也是星際旅行的第一個具體成果,是嶄新紀元的第一道曙光。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就切斷了和地球的血脈關聯,並采用羅馬神話中曙光女神的名字,將這顆星重新命名為“奧羅拉”。
所以說,奧羅拉就是曙光世界,而首批移民更開始刻意宣稱自己是一種新人類的始祖。過去的人類曆史都是漫漫長夜,直到奧羅拉人抵達這個新世界,白晝才終於來臨。
這個偉大的事實(或說偉大的自誇)開始逐漸擴散到所有的命名、所有的紀念日、所有曆史人物的評價。最後,它成了無所不在的信仰。
後來,其他太空族世界陸續誕生,它們的移民有些來自地球,也有些來自奧羅拉,但貝萊對這段曆史的細節並未多加注意,因為他關心的是大方向。他注意到,由於發生了兩點重大改變,使得奧羅拉人和地球的關係因而被拉得更遠。其一是他們越來越讓機器人融入生活中各個層麵,其二則是他們的生命不斷延長。
隨著機器人變得越來越先進和多才多藝,奧羅拉人對它們的依賴也越來越重,但從未達到不能自拔的程度。這點和索拉利不同,貝萊記得那個世界的人類非常少,機器人非常多,而奧羅拉的情況並非如此。
但依賴性還是逐漸升高。
在閱讀過程中,他盡可能抓住直覺的領悟,以及趨勢和一般性——結果他發現,在奧羅拉上,人機互動的每一步進展似乎都和依賴性息息相關。甚至“機器人權”這個共識的建立——亦即逐漸廢棄丹尼爾所謂的“不必要的區別”——也是一個突顯依賴的跡象。在貝萊看來,奧羅拉人之所以對機器人越來越講人道,似乎並非由於認同廣義的人道精神,而是他們不想承認機器人的機器本質,於是幹脆將兩者一視同仁,這麼一來,人類必須依賴人工智能這個令人不快的事實就消失於無形了。
而在生命延長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奧羅拉的曆史開始放慢腳步,起起伏伏也逐漸模糊,延續性和一致性則越來越高。
毫無疑問,他所閱讀的奧羅拉史越到後麵就越沒意思,令人看得幾乎昏昏欲睡。但另一方麵,對於置身那段曆史的人而言,這絕對是一件好事。或許可以這樣說,凡是有趣的曆史一律充滿了災難,雖然後人讀來津津有味,當時的人卻苦不堪言。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對絕大多數的奧羅拉人而言,個人生活一直無憂無慮,而如果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越來越安逸,誰又會反對呢?
假如曙光世界擁有陽光普照的好天氣,誰又會想要呼喚暴風雨?
——就在這個時候,貝萊突然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如果硬要他試著描述,他會說仿佛一眨眼間,體內的一切整個翻轉到體外,然後又立刻恢複原狀。
由於過程太過短暫,他幾乎沒注意到,差點以為隻是自己悄悄打了一個嗝。
直到大概一分鍾之後,他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有過兩次這樣的經驗:一次是在前往索拉利的途中,另一次則是在回程。
這就是所謂的“躍遷”,也就是進入超空間的過程。一旦進入超空間,時間和空間雙雙失去意義,太空船便能打破宇宙中的光速極限,一舉前進許多光年。(就字麵上來說,這並沒有什麼神秘可言,因為太空船其實就是暫時離開這個宇宙,來到沒有速限的另一種空間。然而,就觀念上而言則剛好相反,因為若想描述超空間的本質,唯有使用數學符號一途,可是那些符號無論如何看不出任何直覺上的意義。)
事實上,人類雖然早就學會如何操弄超空間,卻始終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隻要你接受上述事實,整件事就一清二楚——前一刻,就天文尺度而言,太空船距離地球還不算遠,而下一刻,它已經來到奧羅拉附近。
在理想情況下,躍遷不需要任何時間——完全不需要,換言之,如果整個過程完美無缺,應該不會造成任何生理上的反應。然而物理學家宣稱,完美無缺的躍遷需要無限大的能量,因此在真實情況中,總會有一個“有效時間”,雖然可以盡量縮小,但絕不等於零。正是這段不可避免的瞬間,導致了那種古怪卻實質無害的翻轉感覺。
想通了自己已經距離地球非常遠、距離奧羅拉非常近之後,貝萊突然很想看看這個太空族世界。
原因之一,這時他很想看到有人煙的地方,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出於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想要看看那個他已經從書本上非常了解的世界。
這時吉斯卡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介於清醒和入睡之間的那一餐(稱之為午餐吧)。他徑自開口道:“先生,我們正在接近奧羅拉,可是很抱歉,你無法從駕駛艙中觀看它。反正,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奧羅拉的太陽隻是一顆普通的恒星,而我們還需要再飛幾天,才能看到奧羅拉這顆行星的麵貌。”然後,他仿佛又想到一件事,連忙補充道,“即使那個時候,你也無法從駕駛艙中觀看它。”
貝萊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尷尬。顯然,對方不但料到了他這個心願,而且很快讓他死了這條心,原來他們根本不希望他進入駕駛艙。
他說:“沒問題,吉斯卡。”那機器人便走開了。
貝萊悶悶不樂地望著他的背影。今後,他身上還會被扣上多少枷鎖呢?想要圓滿完成任務,原本已經不太可能,不知奧羅拉人還會使出多少陰謀詭計,讓不太可能變成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