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楠冷冷地看著我,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穿著一套黑衣服,好像剛剛參加過誰的葬禮歸來,的目光肅穆裏帶著同情。他坐得那麼端莊,臉蛋也幹淨得很,我竟然一直沒有注意到,他是那樣完美,很久以來,我竟然還以為自己與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一瞬間,自卑襲來,我倒吸一口冷氣,他的確是在參加葬禮。那是我的葬禮。眼下的對話,是活在陽光燦爛的世上的人與一個躺在一架已經被合上蓋釘上釘子棺材裏的死人的對話。
“我想了好久,我一無是處,與其在這裏等待滅亡,不如回去。”
“你的家人呢?他們也希望你回去嗎?”
“不知道呀……如果硬要回去的話,他們也說不出什麼吧?”
我一直對家人隱瞞著在北京的情況。撒謊說自己在北京做得很不錯,鄧楠當然從平常的電話聯係種窺出端倪。我看不到未來,不知道若我突然回到家,他們會如何看待我。
“想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嗎?”
“你?我想你根本沒有家庭吧?”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你說對了,我根本沒有家庭。”
我猛一震,緊緊瞪著他。
“我不是北京人,”短暫沉默之後,他開始傾訴,“家在很遠的地方……爸媽很早就死了。死在一塊兒,一場工業事故。我和比我大七歲的姐姐生活在一起。我從小到大都在一種不公正的待遇下生活過來的。人家有爸,我沒有;人家有媽,我沒有。爸媽死後,作為事故,我們姐弟倆本應得到足夠的補償,然而真正到了要求索賠時才明白兩個孤苦伶仃的小孩與一個超大規模的企業打官司是多麼困難。我們連打官司的門都摸不著,更別提打贏這官司了。於是,我們倆靠著救濟過日子。後來,我姐要來北京上大學,一筆不小的開銷。我們倆就把房子賣了,二十歲的她領著十三歲的我來到了北京。
其實……我姐完全可以把我托付在親戚家裏,自己來讀書的。但她對我放心不下……那時的我在同齡人當中應該算是比較特性的,總惹麻煩,除了我姐,沒人能管住我——難怪,畢竟我是在那樣的環境下成長的嘛——姐姐學習很好,人也聰明。十年前的大學生很值錢,根本不用發愁工作問題。雖然在北京很苦,但姐姐總滿懷憧憬,對未來的憧憬。她常常笑著對我說,姐馬上畢業了!畢業掙了錢,咱們就不用過苦日子了……我不知道我姐對未來是如何規劃的,我信任她,她把我從烏煙瘴氣的故鄉帶到首都,一邊完成自己的學業,一邊輔導我的學業,還要考慮怎樣生活。這樣的人你必須信任,不是嗎?
但就在快畢業時,我姐夫闖了進來。姐夫……當時,他野心勃勃想做一番事業。那段時期電子熱,正巧姐姐的專業也是這方麵的,加上她平時作為實習,總是跑市場,行情很熟,他就用盡花言巧語把她弄到手。我想,我姐當時肯定是傻掉了,竟然舍棄了學業跟他結了婚。
很快,那小子的公司就發展起來了,隨後,又找了個女人,和我姐離婚了。我們姐弟倆又回到了一無所有的境地。姐是個要強的人,通過從前建立起的一些關係在海澱一處偏僻小地開了個飯館。以此來維持生計和我的學業。
嘿……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呢?這麼多年的經曆,使我懂得:仁義道德這類東西束縛不住人的野蠻。我要保護我愛的人,需要靠強硬的手段。但我姐教育我,萬萬不能走邪路,萬萬不能變成姐夫那樣的人。我隻能依靠法律,我曾經是弱者,看到我姐拿到離婚證時神情恍惚的模樣,我明白了弱者是怎樣在這個時代生活的,姐姐甚至連財產都沒有分到……我不想說社會上弱肉強食這類話,我也不願聽社會上弱肉強食這類話。這是現實,但我總希望能夠多多少少改變一點現實,希望能多多少少讓那些眼下無路可走的人對這個世界沒那麼絕望。我想造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罩子,把我和我關心的人罩在裏麵,誰也別想進來打擾。”
鄧楠沒有掉眼淚,他的語氣很平靜,很溫和……好像是一位老人迎著夕陽在追憶自己從前有過的一點點遺憾。然而,我卻仿佛看到了暴風雨之後被衝得亂七八糟的廢墟。
“廢話說了一大堆。”他輕輕咳嗽一聲,“我從小沒什麼朋友,但和你一起呆了這麼久,我覺得咱倆挺投緣。其實,你不是也和我一樣是為了保護著什麼才走出家門?你所謂的叛逆並不是通常含義的自私,你時刻想著你的家人,想你的女朋友。你所想的,也不過是想更好地守護他們。但是,當你知道你並沒有能力守護他們,反而是一直在被他們守護時,你心理起了變化。你對自己失望了,你尋求的不是解脫,而是變得強大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