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如願考上重點高中,“大獸”那幫人也再未曾找過我的麻煩。我一直沒見過小馬,當然偶爾也會想起他,想起這個被時代廢掉的哥們。在夜晚,有時心裏悶得慌,我會推開窗去看夜空,冬天看北鬥,夏天看南鬥,我多麼想再對小馬炫耀一番,告訴他北鬥和南鬥的故事啊!太寂寞了。除了他,恐怕這個城市再不會有人感興趣我在說些什麼了。
後來有一次初中聚會,有同學提起過小馬。有人說小馬已經死了,被人捅了十八刀。緊接著旁邊一名同學澄清說,不是十八刀,是八十刀。一名女生尖叫一聲:那他豈不被紮成漏勺了?滿屋哄堂大笑。
我都快吐了,從此再未參加過初中同學聚會。
最後我得知,其實小馬並沒死,沒有被人捅了十八刀,更提不上什麼八十刀了。真實情況是:小馬捅了別人,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我長出了口氣,好歹他還人模狗樣地活著啊!在監獄裏,我見到了他。他看上去又憔悴又蒼老,自從他入獄以來,隻有他母親來過兩回。我是第二個來看望他的人,也是最後一個能到監獄看他一眼的人。
他哇哇大哭,用近乎嘶吼的聲音告訴我:今後馬明偉這條命,除了他母親,就是我的,如果我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
我不能理解。不理解他為什麼蒼老得那樣厲害,不理解為什麼他會說出這樣極端的話。我以為,我去探望他,他心懷感激就夠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連命都要送給我。
後來我便上了大學……
監獄裏那段時光,還是我們來北京時,在火車上他對我說的。
在此之前,馬明偉應該屬於挺單純的人。盡管他輟學後混了這麼久,但對於有些事情的看法甚至比我還單純。在他沒有蹲班房時,他就曾經聽說過監獄裏麵有如何黑暗,但他未曾經曆過,總以為別人的話隻是唬他而已。小馬腦子裏“黑暗的監獄”,不過像美國大片裏描述的監獄一樣——人們相互沒有友誼,隻是利用,監獄裏拉幫結夥動不動就背著獄警打群架——僅此而已。幾年社會生涯,早讓小馬看透了人情冷暖,至於打群架,他雖瘦小,但也自信不會輸給誰。
可惜,相比我們的監獄,美國片中描述的監獄簡直就是天堂。那裏麵沒有輕閑的工作、沒有整潔的床鋪、更沒有為他打胰島素的美麗女獄醫。小馬第一天進監獄,就因為低估了監獄的殺傷力而被打了個半死。打他的理由是他未能按照牢房裏麵的規矩把鞋子脫下來爬到廁所裏去洗手——監獄的規矩是獄霸定的,要命的是,不同的獄霸在不同的牢房裏製定的規矩也不相同。一句話,目的就是為了拿剛進班房的愣頭青解解悶——小馬奮力反抗,但還是被一群犯人壓在底下。在挨打時,小馬看到有個家夥一直坐在一邊抽煙,看都沒看他一眼,他敏銳地察覺,這家夥就是所謂的“獄霸”了。倔強的小馬發出號叫,揚言他肯定會殺了他。“獄霸”冷冷地回敬一句:後生,還是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緊。
當天晚上,小馬忖度著在“獄霸”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偷襲他,結果事與願違,他還沒來得及起身,人家早已先發製人,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再次被痛打了一頓。他的慘叫驚動了獄警,獄警詢問為什麼半夜打架,“獄霸”說,馬明偉蒙頭睡覺,抗拒改造,想自殺。獄警點點頭:揍得對。“獄霸”笑了:後生,我在這裏呆了七年,不停地加刑,就是因為總有你們這幫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進來。這“號兒”歸我管,別指望誰能來救你。接連兩個下馬威,讓小馬一夜沒敢合眼,直到天亮。
早餐是一個窩頭。小馬抱怨說窩頭太小,根本不夠吃。獄警看了他一眼,把窩頭扔在地上,一腳踩扁:這回大了,吃吧。說完,獄警揚長而去。犯人們看到這一幕,笑得直拍大腿。小馬瞪了他們一眼,他們立刻斂起笑容,惡狠狠地盯著他。他不敢多言,對著那個扁乎乎的東西看了半天,沒有吃。結果,馬明偉的午餐被他們搶去,扔在地上踩得稀爛。“獄霸”說,你什麼時候喜歡吃地上的飯菜了,我們就什麼時候再不踩了。小馬接連兩天沒吃東西,最後換來一頓暴打。原因是他“絕食,抗拒改造,想自殺。”
“細想起來,我活這麼大,在外麵一輩子挨的打都不如‘號兒’裏一個月挨得多哩!”小馬苦笑著這樣說道。
這個世界沒有養活閑人的地方,監獄裏也一樣。牢房裏的犯人要去勞動改造。在監獄,女犯幹的活兒要比監獄外男人幹的活兒還要累;而男犯幹的活兒,要比牛馬幹的活兒還累。第一次外出勞動,獄警在地上劃了個正方形,對小馬說,兩米深的坑,今天晚飯前必須挖完。
小馬當然明白“必須挖完”的含義,獄警不大親自動手毆打犯人,但如果小馬沒有挖完這個坑,獄警肯定會把“獄霸”找過來,痛罵他一頓並揚言今後不再用“獄霸”管理牢房秩序。而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了,那麼結果肯定是可想而知的。小馬入獄時間雖不長,卻已經很慶幸自己還沒到胳膊斷腿折的地步時“獄霸”就對他失去了興趣。他可不想重新把“獄霸”的興趣勾起來。於是他埋著頭拚命地挖。鎬頭打在砂石上,直冒火星。有幾次小馬累得差點昏倒,但好歹咬著牙挺了過來,他不想再多一次挨打,不想再多一次被人侮辱。小馬拚命地守著自己的尊嚴不被傷害,但他不知道,其實他當時的身份,根本不允許他談什麼尊嚴。
傍晚,他終於幹完了。四四方方的、兩米深的坑。小馬從坑裏爬出來,轉身就給那個坑跪下了。
“我他媽這輩子再也不犯法了!”夕陽下,小馬給坑連磕了三個響頭。
一切僅僅是開始——在監獄,小馬永遠沒有新衣服穿。他的母親曾給他送過幾套新衣服,但都在“獄霸”身底下壓著。在踏進牢房之前,他以為自己會是監獄裏最危險的家夥,甚至還對此洋洋得意了一番,結果他沒料到,這裏的每個人都比他危險一百倍,而且沒有一個人有一丁點的同情心。他曾親眼見到,一個老頭入獄後被拔掉了僅有的兩顆牙,僅僅是因為“獄霸”看他吃飯太累;也曾親眼見到,一個倒黴蛋被強迫著把胳膊穿在暖氣片的吊環上,被“獄霸”一腳踢斷。小馬開始回想,想他的童年,想家,想學生時代。想我們班主任罵他那句“像狗一樣”。想著想著,他就開始傻乎乎地笑。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以為他受不了打擊。他隻是傻乎乎地笑。
如果我和他母親不去看望他,他肯定會趁勞動改造時衝過警戒線,然後被亂槍打死——後來他告訴我,他就是這樣想的。因為當時他認定,隻有死,才能解脫。
我有些理解了。我帶給他的,應該不隻是幾句寬慰,而是生的希望。他每天度日如年,他每天充滿幻想。他渴望著有一天和我一樣站在陽光下,再苦,再累,隻要能站在太陽底下,一切被他毀掉的東西,或許還會重新構築起來。
大二那年,我在異地他鄉結識了唐寧。那是三月的一天,我一直堅信,那一天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我不知道,在故鄉,有一個人和我一樣認為生活如此美好。他就是小馬。恰好,馬明偉在那天刑滿釋放。可是與我不同的是,小馬的幸福感隻維持了幾個小時。
釋放那天,沒人去接他。他在街上漫無目的逛了幾圈,充分享受了自由的喜悅。傍晚,他回到家,在他家門口,早已有三個小混混等著他回來找他“報仇雪恨”。小馬對此毫不畏懼——三年的監獄生涯,他的體力和爆發力早已和入獄前判若兩人。甚至他在挨打時還喋喋不休:怎麼?就這水平?這跟老子在“號兒”裏挨的拳腳比起來簡直是蚊子叮蒼蠅咬。麵對小馬高昂的鬥誌,三個小鬼有些膽怯了,然而正是此時,小馬突然被人從後麵攔腰抱住。他猛回過頭,發現抱住他的人,竟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