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楠有張書桌。他在家的時候,基本都是坐在桌前。他不用書桌的時候,隻有我敢趴在桌子前練練字,看看書。我不相信一個真正下功夫學習的人無法忍受別人用他的書桌。久而久之,我們形成了默契,當他做完自己的作業,會長歎一聲:“完事了!”然後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床上一頭栽倒,若我心情好的話,會走到書桌前坐下,把抽屜打開,那裏麵有唐寧送給我的前四史。我想我們之間的交流,大概就是從這種默契開始的吧?他曾漫不經心地把其中一本《史記》拿起來,信手翻兩頁,然後看了一眼定價,說:“你倒真舍得花錢。”
我回答說:“不是我買的,女朋友送的,但現在隻能做個念想了。”於是他很知趣地輕輕把書放下,從此再沒見他碰過我的書。
我想,剛開始的時候(從他和小馬打完架到那次隻有我們倆在家時的一次閑談之間),我和鄧楠肯定是互不欣賞。我敵視他甚於小馬敵視他。小馬的敵視充其量不過是希望找個機會痛扁他一頓,而我是怎麼看他都覺得不順眼。這大概是因為我那時誤以為他是熱衷於名利的媚俗之人吧。我覺得,他走的是我老爸曾經萬分憧憬過的我的未來之路。我爸特希望我能學習法律,做一名律師。而律師這個字眼卻總讓我想起電影裏為了黑幫頭目的幾個糟錢而在法庭上鼓唇搖舌欺騙陪審團的老混蛋。鄧楠的氣質,做這樣一個老混蛋是再合適不過了。於是我對他很有偏見。而他呢?有好多次當著我的麵咒罵古代的儒者書生,斥責他們的迂腐阻礙了時代的發展。我知道他是在指桑罵槐,因為我恰好喜歡鑽研他所謂的“迂腐的東西”。
懶得理解他,也懶得求他理解。道不同,不相為謀。
關係的改善緣自一次偶然。那天我沒有去發小報,躺在家裏休息。他坐在書桌前不停嘀咕著“脹肚”、“脹肚”。擾得我不得安寧。最後我忍不住對他說,脹肚你就去醫院看看唄,何苦這麼忍著?
他白了我一眼:“我在學《中國法製思想史》呢!在曆史上有名的‘張、杜律’,那兩個人是……哎呀!說了你也不懂!”
“張斐和杜預吧?”我隨口說道。
“哎!”他猛拍桌子,“你怎麼知道的?”
“我雖沒啥才華,但對張杜律還是略有耳聞的。別的不敢說,可談到曆史,估計我不至於被你這種人問倒。”我譏諷道。
這顯然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滿臉通紅,拇指在椅子靠背上來回摩擦。
“杜預嘛,大名鼎鼎。羊祜指名的接班人。張斐沒啥印象,隻因為發音和‘張飛’挺像,就記下來了。”
“不對!”
“哦?怎麼?”
“你說的是‘小張杜’,我問的是漢朝的‘張杜’,你說啊!”
“這個……”我犯了難。
“嘁!也不過如此!”他不再理我,心滿意足地轉過頭繼續讀書。
“漢朝,研究法律的,姓張的……應該是張湯吧?那麼那個姓杜的肯定是杜周嘍?”
鄧楠遭雷擊一般挺直身子,然後緩緩回過頭。那驚愕又滿帶屈辱的表情至今想來仍讓我飄飄然。
“《漢書》和《史記》上麵有的嘛!《漢書?張湯傳》緊接著就是《杜周傳》,杜周是張湯的‘小弟’,傻子都能把他們聯係在一起。沒事多讀讀史書!省得發榜的時候對著五十九分的試卷抱怨出題的老師太迂腐:天啊!為什麼不去考今夏流行或旅遊時尚,偏偏要考過時的曆史呢?”
他默然看著我,盯了半天,最後竟笑了出來。印象中那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我承認後來我是在刁難你。因為我想問的就是張斐和杜預……至於張湯、杜周,其實《中國法製思想史》上沒提,隻是聽老師說有那麼回事。沒想到你竟能答出來。”
“那我很高興讓你失望了。”
“你果然迂腐啊!得了理就不饒人。”
“你覺得學習國學是迂腐?那我隻能說你是‘井蛙不可語於海,夏蟲不可語於冰’了。”
“《莊子?秋水》,這個我們學過。”
“很好,很好。我還以為連這個我也要為你解釋一番呢。”
“不過學的隻是節選。”
“那沒辦法了,你隻能買本正兒八經的《莊子》讀完全文了。”
“你那裏沒有嗎?”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投誠。我有些猶豫,畢竟眼前這家夥是小馬的仇人嘛。而且我以前又那麼厭惡他。我倒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心胸狹窄的人,可就這樣接過他投過來的橄欖枝心裏還是挺別扭。我考慮一下,決定與他保持一些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