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山聽了這話後,立馬翹起嘴,十分激動地點著頭,滿懷深情地說:“是啊——是啊——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黑夜裏想您有方向,迷路時想您照路程。群星何燦爛?北鬥在延安……”
汪文清打斷他:“行啦行啦,盡是些歌詞兒,大白天兒的,誰都沒迷路,北鬥也早就到北京了,咱就趕緊行動吧,沒人反對了——嗬!”
胡大林領命之後,一直盤算著如何帶領六排完成任務。他明白:獨眼青龍、獨臂黑豹、土地主這三個人是寶貝。他們有技術特長,又吃苦耐勞,一定會在大任務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一定要保護好他們,盡量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他們是六排的積極因素;黃半斤是一個潛在的威脅,是一顆***,要處處防備;別拉紅河的六個逃兵是消極因素,要引導他們走向正路,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
他用最短的時間分別跟三名骨幹,六個逃兵談了一輪話。效果不錯,三個骨幹雖然啥也沒說,但從他們的神態裏可以看出他們的誠意。胡大林覺得心裏很踏實。六個逃兵的態度都很好,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胡大林也覺得踏實。
他走馬上任。
磚坯還沒晾幹,土地主領著毛子維修磚窯。胡大林派出一組人到牛尾巴林子裏去砍小杆子,自己帶著兩個人過來幫忙。土地主和毛子又回到以前的狀態,埋頭苦幹,一言不發。他們不言不語地幹了一個多鍾頭。胡大林實在忍不住了,太沉悶、太壓抑了,必須打破。
他問毛子:“累不累?”
毛子說:“累。”
胡大林說:“累的時候想些啥?”
毛子說:“隻想快點把磚燒出來。”
土地主“撲哧”一聲笑了。難得他笑了一回。
他指著毛子說:“你看你這點出息!”
胡大林不解其意,問:“怎麼啦?怎麼啦?”
土地主說:“磚燒出來就會有人來拉,拉磚的人是他對象,對象來了他就不累了。我這徒弟呀,就剩下這點出息啦。”
毛子說:“你瞎說!”
這師徒二人還是第一次這樣說話,這樣開玩笑,這樣笑。
他們沉默了一年,幾乎沒笑過一次,也沒有開過一次玩笑。現在,土地主那張陰雲密布的臉上掠過一道陽光,一陣清風。微微的清風在六排這一溝死水裏吹起了一絲輕柔的漣漪。
當土地主跳進洪水裏的時候,毛子也跟著跳了下去。毛子護著他,他護著毛子。從那一刻起,毛子感受到師傅的溫暖,師傅感受到徒弟的熱量。他們同時感受到了一團熾熱的火焰燃燒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這團火焰是屬於人性的、私有的、自然的、純粹的、不帶任何利益的、不受任何約束的。
毛子的心中還有另一團火,那便是小胖子。
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小胖子了。大概快有一個月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小胖子,盼著她的出現,哪怕遠遠地看一眼也好。他不能生活在沒有小胖子的世界裏。就在跳進洪水裏的時候,他也在想著小胖子。他被洪水嗆暈了,被人救上大壩時,就用渴望的目光在人群裏尋找小胖子,尋找那團火。
那團火快要把他的心給燒焦了。
那團火焰也是屬於人性的。它熊熊的火光照著黑暗,照著寒冷,照著漫漫的路,照著惶惶的心。
毛子下鄉以後,他媽媽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當他被淘汰出武裝連,跟六排這些出身不好的人為伍的時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覺得沒有奔頭,沒有意義,沒有指望。他甚至也曾呆呆地看著那一坑渾漿漿、冰涼涼的水,看著水中那盤動蕩不定的月亮……
挽救他的正是小胖子那團火焰。
小胖子的那些小恩小惠就是火種。當她的手拍打他肩上的灰土,擦拭他頭上的汗珠,係緊他胸前扣子的時候,她就把火種煽動起來,在毛子的心中形成燎原之勢。
毛子“咯咯咯咯”地笑起來……
*** *** *** *** *** ***
左琳病了。
三個多月以來,她沒有得到父親的任何消息。她不知道父親被關在哪裏,他的身體如何,他的胃病是不是發作了,他的血壓會不會高起來,他會不會受到暴虐的對待,他有沒有書看……
她媽已經離開哈爾濱,孤身一人回到浙江臨安鄉下的老家。回到老家後便一病不起。
她的大姐與我的小舅離婚之後,就由工廠的技術員變成工人,下到車間裏幹活。她曾經想過辭掉工作,回老家跟媽媽在一起。但是,如果沒有經濟來源。她和媽媽怎樣度日?她迫不得已,還得幹下去。她要掙錢養活媽媽。不僅如此,她還要養活另外一個人——她腹中的,已經五個月的胎兒。
左琳在這樣的家庭變故下,靠拚命幹活來緩解山一樣的壓力。但是,她不管白天多累,晚上還是睡不好,噩夢纏身。
她夢見媽媽在鄉下的破廟裏點燃了一炷香。當香煙飄然而起的時候,媽媽就隨著那縷香煙扶搖直上,融入雲霧疊嶂的蒼穹。
她夢見大姐攀登上工廠裏那座三十米高的大煙囪。下麵人山人海,大姐微笑著向人們招手告別。大姐的臉上掛滿了淚花,那些淚花飄落下來,變成鋪天蓋地的雪片,把地上染成一片白色,讓地上的人都穿上了白衣。
她夢見了爸爸。爸爸渾身是血,他還在笑。他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他用手指蘸著自己身上的血,在白色的牆上寫字,不知寫的是什麼,好像是德文,或者是法文,還夾雜著幾個中國字。她不明白他要表達什麼,那些血跡斑斑的字母最後都模糊起來,模糊成一片。一片黏稠的血液在那堵牆上靜靜地流淌著……
她發了高燒。
早晨出工的時候,邱胖子走到我身邊,悄悄地說:“你姐病了,去看看她,她要是有什麼要求你替她跟連裏提,比她自己提好。”
我不顧一切地跑進女生帳篷。
左琳身上包著一片薄薄的線毯。她的被子在抗洪的時候,堵到大壩的豁口上了。洪水過後,團裏給我們每人補助四斤棉花票,七尺布票。可是棉花和布都還沒有運到連隊裏,棉被還沒做成。
我趕緊跑回我的帳篷裏,拿起我那件武裝戰士的軍大衣,再折返回她的帳篷。
這時,她已經坐起來,穿了件雪白的襯衫。陽光透過通風口,傾瀉在她的臉上。她靜靜地看著我。她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黑黝黝的眸子晶瑩剔透,放射出溫文爾雅而又堅定不移的光彩。她的臉色慘白,兩片嘴唇也失去血色,兩隻小辮兒蓬鬆著。她的病容並沒有讓她失去美麗,相反,更加顯出她高貴、優雅的氣質。像一尊女神。
我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我感覺到了她單薄的軀體在顫抖。她的一腔熱血都已經凝固。她失去了一切,隻留著一顆不屈的靈魂。
我不知不覺地湧出了一臉的淚水。我抱著她,用頭撞擊她瘦弱的肩膀。她拍打著我的後背,像是在哄著一個大孩子。她的淚水和我的淚水交融到一起,在我們的臉頰上纏綿悱惻。
羅立華在帳篷外大聲喊叫我,喊了一聲又一聲。
左琳說:“去吧,堅強些!”
我問她有什麼要求,我說:畢竟我是連長身邊的人。
她說:她就是很想媽媽。
我跟著羅立華去江邊。一路上盤算著如何幫左琳請探親假。
請探親假並非易事。一是我們才來了一年,按照兵團的規定,每兩年才能享受一次探親假。連裏目前雖然已經有人提出提前探親的要求,但是,並無一人獲準。二是左琳家裏並沒有特殊的情況。那幾個請假的人都是拿著家裏的電報,電報上寫著“母病危,速歸”之類的字樣。就算是這樣,也都被一一駁回了。
李東山是最有權威的人,他說批準就批準,他說不批就不批。非得跟他說不可。但他那副鐵麵無私的臉讓我望而生畏。請羅立華幫忙去跟他說嗎?羅立華不管三排的事兒,他去找李東山求情沒有立場。想來想去,還是先找李子任謀劃一下為妥。
晚上,我把老李從連部的小屋裏叫出來。
雖然跟李子任相處的時日並不多,但我們已經成為忘年交。我把左琳的事兒跟他說了,從開天辟地說起,說了半個鍾頭。他聽後主張我直截了當地找李東山。他教我注意兩點:第一,不能說左琳的爸爸是蘇聯特務,而必須強調是“特嫌”。第二,要突出周總理對她爸爸的愛護。我對老李言聽計從,隨後便去找李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