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妙!於是,我向他討教牌理。他笑而不答。我呢,一路窮追不舍。他讓我逼得走投無路,無奈之下給我上了一門牌理課。

他說:“所謂牌理,就是打牌的道理。此道理的精髓是:靠心念而不是靠運氣。也就是說,牌好牌壞都是你的運氣,你能不能打贏它是你的心念。心念的最高境界就是心態。態度端正了,心就穩下來,心穩下來就能出智慧。智慧能使你把手裏的牌排列成一個嚴整的陣容,然後,你就能尋找和創造機會。有了這種態度就進入了高深的境界。在這樣的境界裏,你就不會看重一招一式的勝敗得失。而當你不去看重一招一式的勝敗得失的時候,你就把控了最終的勝局。”

他接下來說:“其實打牌本是人生的遊戲。牌理就是人生的道理。人生分兩種,一種人的心念被運氣左右,另一種人的運氣則隨著心念變化。前者的人生不能自主,結果往往是敗局,後者的人生靠自己把握,結果常常是勝局。所以,不論命運給了你什麼,你都要坦然地接受它,然後你縝密地計劃你的行動,進而去尋找機會和創造機會。你把一時一事的成敗得失看成基石而不是結局的時候,你就贏了人生的大局。”

這套牌理伴隨了我一生。

第二個才子叫向靖宇。他是重慶一個大戶人家的子弟,書讀到高中的時候參加了解放軍,抗美援朝期間已經成為15軍司令部的作戰參謀。1958年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加上沒能跟一個打成“右派”的戰友劃清界限而加入到開發北大荒的軍墾隊伍之中。

他的功力是寫散文。他到北大荒十年中寫了上百篇散文,陸續登載在《東北農墾報》、《合江日報》、《黑龍江日報》和幾本文學雜誌上。他是大作家丁玲的門生。丁玲被打成右派後,被發配到湯河口農場勞動改造。向靖宇就在這期間拜丁玲為師,練習寫作。

然而,他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並不是他的文采而是他樂觀、進取的生活態度。

他英俊、白淨、清瘦,總是衣著整齊,精神抖擻,從不萎靡。盡管從大城市裏的軍部機關,瞬間跌落到北大荒寒冷的泥沼裏,他依然對自己、對革命、對生活、對未來充滿矢誌不渝的信念。在北大荒的艱苦歲月裏,無論處境如何,無論住在帳篷裏還是窩棚裏、茅草屋裏或簡易房裏,他的家裏總是整潔的、溫暖的,總有鮮花,有笑臉。

第三位才子是朱海瑞。他也是15軍的轉業軍官,曾任軍政治部的宣傳幹事,是武人中的文人。他的功夫是語法和文字,是團部所有文件的最後審稿人。經他批改過的文件絕對沒有文法、句法的錯誤,也沒有錯別字,除非付大肚子在他審過的稿子上又動了手腳。所以,團部發出的文件上如有文字不妥一律係付某所為,怨不著朱某。

朱海瑞長的像一個相聲演員,是一個喜劇人物也是一個鬧劇人物。有一回他帶領老婆到向靖宇家裏參觀,深有感觸,回到家裏指責他老婆把家裏弄得像豬窩。他老婆性情豪放,不識女紅,被人們讚譽成“孫二娘”。

孫二娘反駁道:“呸!你還敢跟向靖宇比?他家有個五鬥櫃,你有嗎?你有嗎!”

朱海瑞慢條斯理地反詰道:“結婚那時候你沒說要五鬥櫃,你要說要五鬥櫃我能娶你嗎?你值個五鬥櫃嗎?”

孫二娘聽罷,義憤填膺,抄起炒菜的鍋鏟就朝她丈夫的鼻子揮舞過去。

從此,朱海瑞的鼻子上就留下了永久的紀念,留下了人們的笑柄,留下了曆史的苦澀。

第四位才子是宋福生。他是***前的老支邊青年。那時候中國出了個叫邢燕子的支邊青年受到黨中央、毛主席的高度重視。毛主席發表了“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最高指示。正在上海念高中的宋福生毅然放棄學業支邊到湯河口農場。

宋福生也是一個高個子,但麵相有些悲涼,一副眼鏡罩著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臉上長滿了青春痘。那些青春痘因為年久失修,缺乏治理或治理不當而發炎潰爛,留下了紅燦燦一片傷痕。同時,滄桑歲月日益加深了那些傷痕的印記,無情地吞噬了他真正的青春。他在希望和失望的輪番折磨中度過了四年的光陰。

他的功力是寫文章,寫總結,寫大批判稿,寫先進人物報導,寫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的報告等等,是全團的一支筆。閑著的時候,他總愛跟朱海瑞鬥法。有一回,他主動挑起進攻,給朱海瑞寫了一首詩:“海瑞本來是清官,如何鼻梁有一殘。疑是盜名欺人世,不是海瑞是海端。”

朱海瑞立馬回敬一首:“四隻眼睛看不清,滿麵風騷總不平。欲想正人先正己,否則是非不分明。”

宋福生雖然下鄉四年多了,但是,孱弱的身體一直沒能讓他通過勞動關。他在水災之後跟隨5連重建家園,到江邊船上卸磚,不堪重負,洋相百出。韓本五十六又贈“詩”一首:“宋福生挑磚,咬緊牙關。一上跳板,兩腿發酸。”

朱海瑞和韓本五十六這兩首打油詩擊中了宋福生的命門。每逢他遇到時來運轉的關鍵時刻,齊哈哈就把這兩首詩陰陽頓挫地一念,那機會就與他擦肩而過了。

政治處的一彪人馬不是倉皇逃竄,而是經過準備的戰略轉移。他們帶著一頂帳篷和一袋子鹽。這一袋子鹽徹底解決了我們的後顧之憂。我們正麵臨缺鹽之患,如今有幾百噸小麥,有幾百頭豬羊,加上一袋子鹽,我們軍心大振。

杜政委聽完郭信良的彙報,滿意地點點頭。當聽到郭信良一再表示目前吃小麥就算欠著國家時,他一絲不苟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微笑,雍容大度地說:“什麼欠不欠的?糧食是國家的糧食,人也是國家的人嘛!”

這句話讓我激動得快要流出眼淚。政委的無產階級革命覺悟比我們連隊這幫子領導人高出一百倍!郭信良還要記什麼賬,還分是分毛是毛的,愚昧至極!

一陣礑礑的鍾聲,敲響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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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算亮了也沒有曙光,一片灰暗。雨沒停,風沒住,太陽沒出來。橫無際涯的洪水還在衝擊著二道大壩,一浪跟著一浪,氣勢洶洶。

我們兩個連隊分成兩班晝夜維護大壩。我被固定在三米長的防禦責任區內,不敢怠慢,不住地填土加料,精心守護。全連每人都有三米長的責任區,每個人都全神貫注、不遺餘力。

二道大壩是我們的生命線,是生存和死亡的邊界,是陽世和陰間的唯一屏障。

我守望著滔滔不絕的洪水心中湧蕩著恐懼、焦慮、惆悵和不安。

我想起左琳、毛子和達雅,特別是想念達雅。自從抗洪第一天起,我就再沒看到他們。班與班,排與排之間隔著無法跨越的空間,咫尺天涯,竟無法相見。

我曾經無數次站在大壩上極目遠眺,在茫茫人海裏尋找他們,但是,終究見不到他們的身影。

在場院扛麻袋的時候,我還跟左琳在一起。她們女生排負責曬麥子,每人拿著一根木鍁,排成一排,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赤著腳,按照陽光照射的角度,把攤在地上的麥子豁成一道一道的壟溝,隨著陽光照射角度的不斷變化,而不斷地豁出新的壟溝。她瘦了許多,瘦骨伶仃的身子疲倦地支撐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負擔。她還頂得住嗎?

毛子他們六排成了抗洪的主力,總是承擔著最險峻、最艱苦的任務。也不知道他的情況怎麼樣了,相信他師傅——土地主會照顧他,土地主是善良的、憨厚的、可靠的。

達雅她們機務排也是主力,也承擔著最繁重的任務。她們排裏算起來隻有五個女生,她一準兒能受到優待。老油條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分配任務的時候,一定會合理地安排達雅的那一份兒。

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常慶功。原來對他的猜疑、妒忌、厭惡、蔑視都統統化解了,平淡了,被大水衝走了。毫無疑問,他會照顧達雅,像兄長、像師傅、像老職工。像哪樣都好。他沒有理由不照顧她。

我這樣想著想著,心裏略微平靜一點兒。

除了看守跟大家一樣的一段責任區外,我還有另外一項重要的任務——每天寫一份簡報。不用我去搜集資料,李東山口授素材,我記錄下來,再整理成文,交到他手裏。

自從政治處來到以後,這份簡報就會送到政委手上。李東山從此十分注重簡報的質量。他於是邀請四大才子擔任我的教練,幫助修改稿子,改好後再呈送上去。

這樣,四大才子就輪流成為我的中文老師。他們各個都嚴肅認真、孜孜不倦地糾正我文章中的錯誤,指導我的編輯工作。其中,以老李最為嚴格。有一期簡報他竟然讓我反複改寫了六次。最後一次他圈掉了一個字,寫了一句批語:“這個字是多餘的,可以不要。”

在被洪水圍困的二十多天裏,我跟四大才子打成一片,受益匪淺。洪水退下去的時候,我的寫作能力得到日新月異的提高。

杜政委誇我簡報寫得好。李東山在旁邊說:“不但簡報寫得好,活也幹得好,能扛一百八十斤的麻袋上四節跳。”

杜政委板著麵孔,用審視的眼光徹底打量了我一番。

汪副政委眯著眼睛,看不見他的眸子,他好像是在看我,又好像沒看我,好像要說什麼,但最後又什麼都沒說。

每一篇簡報隻有一兩頁紙,記錄著我們兩個連隊每一天裏與洪水抗爭的情況,記錄著我們抗洪的英雄事跡。其中,有四件英雄事跡感人肺腑。

第一件事兒:敢死隊。在一道大壩被衝毀的當天,王旭文組織了一支敢死隊,由兩個連中水性好的人自願參加,一共招集了五十幾個人。他們跳進水裏,推著幾塊門板劃到一道大壩的位置上,把沉到水裏的麻袋打撈上來,再運到二道大壩上。他們幹了一整天,一共打撈回五百多條麻袋。正是這五百多條麻袋穩固了二道大壩。

敢死隊的行為無比壯烈。王旭文把他們集合在二道大壩上,問李東山:“有酒嗎?”

李東山說:“有有有。”

他叫人把食堂裏存下的燒酒統統倒在一隻大鐵盆裏,端了上來。

王旭文帶領敢死隊員們豪飲。

飲罷,他們把繩子拴在腰上,把繩子的另一端栓到門板上,帶著門板跳下水裏。他們遊到一道大壩的位置上,分成兩個人一組,每人都用嘴咬住一把小刀,憋足一口氣,一頭紮進水裏,把麻袋包劃破,把裏邊的土倒出去,再把空麻袋撈上來,放在門板上,運到二道大壩上。

我們大家一直站在二道大壩上注視著他們。為他們的英勇行為加油喝彩,呐喊助威。

……

第二件事兒:六排搶險。抗洪的第五天,六排負責堅守的區域裏,一段壩基被洪水衝開了一塊一米寬一米長的豁口。填下去的土立馬被洪水衝散,無濟於事,口子越來越大,情況萬分危急。獨眼青龍、獨臂黑豹和土地主等三人率先跳進水裏,後麵又有十幾個人緊跟著也跳了下去。他們用身體圍成一堵牆。這堵人牆與被水衝開的口子之間有一米多的間距。這一米間距中的水立刻平靜下來。六排其餘的人乘機把三十幾個裝滿土和草的麻袋包填充下去。豁口被牢牢地堵住了。這時,洪水已經淹沒了獨眼青龍他們的胸膛,他們被水嗆得天旋地轉,透不過氣來。豁口堵住了,可是人牆同時崩潰了。於是,又有一批人跳下水去,把他們救上堤壩。

六排那幫歪瓜裂棗的人,瞬間變成一座座山,支撐著二道大壩最中間,最險要的位置。

……

第三件事兒:二排搶險。抗洪第六天,二排的防禦陣地上出現了跟六排同樣的險情。壩基的一處薄弱點被洪水衝開一個豁口。羅立華和洪飛帶頭跳下去,緊跟著,二十個人一起跳下去。我的位置緊靠著二排,也跟著跳下去。我們預先把繩子拴在腰上,在水中唱起了國際歌,不大一會兒,口子被堵住了。我們都嗆了水,被拽上大壩時吐出了五髒六腑,神魂顛倒,一連幾天睡覺時總是做著被洪水吞噬的噩夢。

……

第四件事兒:兩個連一同搶險。第八天半夜,輪到6連值班。洪水險些擊潰了6連一排和二排防禦地段的結合部。這次的險情十分嚴重,王旭文和楊三奎帶頭跳下去,先後跳下去五十多人。雄壯的國際歌聲震醒了5連的人。5連的人一齊湧到壩上。麻袋包已經用光了,缺乏有效的填充物資,他們就從其他地段相對鞏固的位置上轉移過來幾個麻袋包,拆了東牆補西牆,還是不夠,豁口堵不上,危險步步逼近。

左琳就在這當口上喊了一聲:“用被子堵!”

大家“呼啦”一下折回帳篷,紛紛把自己的棉被抱出來。上百條棉被一起堵到豁口上。豁口終於堵住了。

搶險過程持續了一個鍾頭。王旭文、楊三奎等五十多人一直屹立在水中,阻擋著洶湧的洪水。他們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背靠著背,心貼著心,一遍一遍地高唱國際歌。壩上水下人聲鼎沸,驚天動地。

政治處的一彪人馬組成一個戰時文工團,黑老彭成為文工團的總指揮。他站在顯赫的位置上,渾身顫動,揮舞雙臂,領唱革命歌曲,高呼革命口號,朗誦毛主席語錄,鼓舞士氣,聚攏人心。

杜政委站在文工團的前麵,沒穿雨衣,沒跟著唱,沒跟著喊。他神情肅然,注視著壩上壩下的人們。

汪文清副政委躋身於搶險的群眾之中,跟著大家一身泥水,連滾帶爬。

到了抗洪的第十天,洪水猛烈的進攻停止了,水位不再升高,水勢逐漸緩和。

連續半個月的陰雨,天空露出了放晴的征兆。上蒼的一隻巨手把一縷陽光從烏雲的縫隙裏撒向人間。那一絲光明照亮了浩瀚的水麵,照亮了陰沉的大壩,照亮了大壩上一張張疲憊不堪的麵容,照亮了我們的心。

第十一天,無雨,多雲,天上灰蒙蒙的,水天一色,水勢平穩,微風。

第十二天,無雨,多雲,天上灰蒙蒙的,天水相連,水勢減弱,風平浪靜。

……

第十五天,多雲轉晴,水位開始下降。

第十六天,晴,有時多雲,水位明顯下降。

第十七天,晴空萬裏,驕陽高照。溫暖的陽光慷慨地傾瀉在饑寒交迫的大地上。原先遮蔽天空的雲層一掃而光。水位繼續下降,大壩的危險基本解除。留下少數人監視洪水,多數人回到帳篷裏睡覺,平均三個人蓋一床被子,坐著睡,半躺著睡,比肩接踵,橫七豎八。……

第二十一天,風和日麗,乾坤朗朗。水位降至七十公分。我們跳下去撈魚。

……

第二十五天,洪水退盡。

二道大壩以外的地麵顯露出來。地上的植物經過洪水的衝洗後無精打采,麵黃肌瘦,被日光一曬,迅速地枯萎,幹幹巴巴,淒淒慘慘地攤了一片。

大地和天空被一條灰白的霧氣隔斷。舉頭瞭望,蔚藍的天空上飄蕩著數不盡的白雲。白雲像一朵朵純潔的棉絮溫暖著清涼的天空,天空顯得無比安詳,平和,情意綿綿。

天,就是這樣喜怒無常,說變就變。它現在笑逐顏開,把往日的殘忍遺忘得一幹二淨,把長久的痛苦留給了茫茫大地,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