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雨歇了一陣子以後,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通訊員跑過來喊他到連部去,說有重要的事兒。他下了二道大壩,大步走向連部。

李東山在連部裏噴雲吐霧。濃烈的關東煙氣味充斥著這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小窩棚,讓人睜不開眼,吸不了氣。

王旭文咳嗽了幾聲,把門敞開,讓外麵濕冷的空氣透進來。

他問:“啥事兒?”

李東山碾滅了手裏的煙,鄭重其事地說:“剛剛接到團裏電話,團部的地界守不住了,司、政、後三大機關正在分散轉移,政治處全部都要轉移到柳木崗上。”

“他們怎麼來?”王旭文問。

“劃船來,這會兒已經上船了。”李東山答。

“那還有啥說的呢——”王旭文自言自語。

“有”,李東山重新卷上一支煙,慢吞吞地說:“政委也跟著來,他們一來嘛,你我就說了不算了,生死關頭咱可得心中有數,掌握著點兒。”

王旭文說:“我是會掌握的,就怕哪個王八蛋總去充好人!”

李東山說:“你看看你看看,說正經事呢,咱倆從來都是心往一塊想,勁兒往一塊使,隻要眼下能擰成一股繩,就能躲過這場災,就能闖過這道關!是不是?”

王旭文無言以對了。

這時,郭信良帶著幾個人走進來。

他問李東山怎樣安置政治處的人馬。李東山說:“連部騰出來給首長住,其他的人就往帳篷裏擠,咱也往帳篷裏擠去,沒別的辦法。”

郭信良看上去對李東山的安置方案不大滿意,但一時又拿不出主意來,隻好沒精打采地坐在炕沿上,滿麵愁容。

李東山這時候有點兒得意。他伸了伸懶腰,晃著腦袋背誦起孫子兵法來:“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 *** *** *** *** ***

一片灰白的霧靄漸漸地充滿了東方的天空。天快亮了。

團政委杜宇光、副政委汪文清率領政治處的一彪人馬,劃著四隻小舢板慢慢地向299高地靠攏。

小舢板在靠近營區的時候劇烈地晃動起來。每隻船上都坐著七八個人,他們手忙腳亂地劃動著木漿,奮力平衡著被水衝得東倒西歪的小船。

由於二道大壩的阻擋,洪水順著大壩半圓形的壩壁陡然轉急,氣勢洶洶地越過營區的兩翼,在靠近營區的水麵上形成了一節一節的波浪,水流湍急。

李東山帶著我們三十多個人在高地上迎接他們。我們把十幾條繩子一齊朝小船上拋過去。船上的人一接繩子,船身就跟著晃蕩起來。繩子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也給他們帶來了麻煩。

李東山不住地向他們喊話,糾正他們的錯誤動作,指導他們的登陸行動。

半個鍾頭以後,他們終於在一片嘈雜的對喊聲中上了岸。

杜政委和汪副政委始終保持著驚人的鎮定。當那葉小舟在黑暗的風雨中飄搖不定的時候,當船上的人們緊張地劃動木槳激流勇進的時候,當船上、岸上沸沸揚揚一片混亂的時候,他們倆都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裏,神色平靜,就像平時觀賞樣板戲一樣,泰然自若。杜政委的兩隻手放在膝蓋上,汪副政委的兩隻手抄在一起,像兩尊佛,巋然不動。

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軍人最為引人注目。他咋咋呼呼、吵吵嚷嚷,一頭大汗,顯得無比緊張。這個人就是政治處主任付寶成,付大肚子。

付大肚子在船上忙活得像個跳梁小醜,一上岸就變成了首長。他整理了一下軍容,跟各位連幹部一一握手,然後朝我們大家揚揚手,喊道:“同誌們辛苦啦!”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付大肚子,以前就聽說過,都是聽邱胖子說的。

邱胖子在三個月前被臨時調到團部衛生隊參加“耳針麻醉臨床實驗”。

耳針麻醉是當時衛生部針對農村缺醫少藥,廣大貧下中農看病難的實際情況,隆重推出的一種新的麻醉方案。衛生部把它作為貫徹無產階級革命衛生路線的一項重大舉措。其目的在於:運用我國傳統醫學的方法,降低手術成本,解決貧下中農沒錢手術的問題。117團衛生隊根據上級的指示,派出專人到兵團醫院學習耳針麻醉。之後,就準備應用推廣了。團黨委把這項工作當作政治任務來抓,指派付大肚子全權負責。

邱胖子到了衛生隊之後,正趕上有位闌尾炎患者需要手術。這是全團耳針麻醉的第一例。那天,手術室裏擠滿了人,細算起來應該有十一個。其中:主刀大夫兩人(邱胖子為其中之一);護士兩人;麻醉師一人,實習麻醉師四人;另外兩個人是衛生隊隊長和付大肚子。隊長負責全麵指揮,付大肚子則手捧一本毛主席語錄,給大家逐字逐句地大聲朗誦。

毋庸置言,這台好戲就看麻醉師的手藝了。麻醉師是衛生隊裏一位姓巴的蒙古族醫生,人們背地裏管他叫:蒙古巴。在選擇麻醉師的時候,衛生隊裏的醫生個個都煞費苦心地編造出一堆理由直言謝絕。隻有蒙古巴嘴上的功夫差點兒,於是,他就被委以重任了。

手術前的準備階段,付大肚子給那位患者念了三段語錄。其中一段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後給醫務人員念了三段。其中一段是:“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嚐一嚐梨子”。最後給蒙古巴念了三段。其中一段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九段語錄念完之後,他示意隊長開始。隊長於是命令道:“手術開始!”

隻見蒙古巴“嗖”地亮出銀針,拉起患者的耳朵,像看地圖一樣,找了足足兩分鍾,終於發現穴位,一針便刺了下去,然後用他那粗壯的手指飛快地轉動纖細的針柄。少許,他問患者:“麻了沒?”

“麻了”患者說。

隊長於是頒布第二道命令:“切開腹腔。”

哪知,主刀醫生的手術刀剛一插下去,那患者突然一聲慘叫,上體“騰”一下挺起來。圍在四周的人連忙將其按下,壓住他垂死掙紮般的四肢。隻聽他哭著喊道:“疼——疼啊——真他媽的疼啊——”

此時此刻,付大肚子扶著牆,爬到一隻凳子上,居高臨下,總攬全局,高聲叫道:“鎮靜!鎮靜!壓住他!別讓他動彈!手術繼續!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不要怕!接著整——接著整!”

患者狼哭鬼嚎地掙紮了一大陣子,終於昏迷過去。付大肚子仍然站在凳子上高聲朗誦語錄。隊長說:“主任——主任——嗨嗨!付主任!別念了,別把他吵醒,我們得趁他昏迷趕緊做。”

付大肚子說:“那好那好!我不念了,你們快點整!麻溜兒的!”

他扶著牆,吃力地從凳子上挪動下來,走到門外。門外已經推擠了五六十人,一邊看熱鬧,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紛紛。

付大肚子衝他們說:“同誌們呐——耳針麻醉——在我團——已經試驗成功啦——他迷糊過去啦——”

看熱鬧的人聽他這麼一說,都紛紛要走。付大肚子忙說:“別走

別走——都別走!都拿出紅寶書來!你們待會兒就在這裏——迎接耳針麻醉手術的偉大勝利——迎接那位做手術的人出來!”

他指著一個護士說:“你的嗓門高,待會兒你喊口號。”

護士問:“喊啥?”

付大肚子說:“無產階級革命衛生路線萬歲!記住啦?鉚足了勁兒地喊!”

等他把慶祝勝利的場麵安排好之後,手術室裏又一次傳出驚天動地的嚎叫聲:“疼啊——疼死啦——死了算了——死也不做啦——受不了啦——閻王爺呀——活著不如死了好哇——”

付大肚子趕緊折回手術室。他問隊長:“咋樣了?”

“快做完了。”隊長回答。

“好好好!”他又站到凳子上,開始大聲念語錄,就好像立下雄心壯誌——一定要壓過那患者的嚎叫聲。

在這樣高分貝的噪音中,醫生的手開始哆嗦起來。他請邱胖子替他。可是,邱胖子哆嗦得更厲害。隊長實在看不下去了,衝著巴醫生開火:“蒙古巴!你他娘的到底有準兒沒準兒?”

蒙古巴猛地抬起頭,竟然惹出一片笑聲。他紅彤彤的臉上糊了一層五顏六色的、黏糊糊的液體,其中有汗水,有眼淚,有鼻涕,還有患者噴上來的口水。四者融合在一起,讓老巴像化了妝一樣,麵目全非。他“騰”一下跳起來,喊道:“沒準兒!你他奶奶的找別人幹吧!大爺我不幹啦!”

隊長一看大事不好,連忙轉舵,趕緊扶住老巴的兩個肩膀說:“別別別!別生氣別生氣!您——就是我親爹!行不行!大敵當前,忍辱負重,拜托啦——拜托啦!”

老巴被隊長暫時悶住了,抄起一條毛巾,把一大瓶子酒精淋到上麵,塞進患者的嘴裏,說:“大兄弟呀,忍著點啊,老巴我毛主席著作沒學好,技術不精,對不住啦!下回作管保叫你不疼!”

隊長又去央求付大肚子:“主任——主任——嗨!嗨!別念啦別念啦——這就做完了——您得趕緊去布置下麵條——他隻要吃了麵條,咱就大獲全勝啦——”

“好好好!大獲全勝——大獲全勝!”

付大肚子激動得沒扶住牆,“咕咚”一聲從凳子上折下來,人仰馬翻,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大聲罵道:“媽啦巴子的!”

手術室裏的哭聲和笑聲混為一談,亂成一鍋粥。

主刀醫生這時已經徹底崩潰。邱胖子臨危受命。那患者咬住酒精毛巾,痛苦的嚎叫立馬減弱了,隻剩下痛苦的***。乘著大好時機,邱醫生做完了最後一步,三下兩下縫合了刀口,手術就此結束。

隊長剛要叫擔架,付大肚子又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他命令:“別抬別抬!讓他自己走回病房——這樣才能充分彰顯耳針麻醉的效果——”

於是,那挨刀的倒黴蛋就在眾人的哄勸下,接受了這一恐怖的現實。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手術室門口站著上百號人,排成兩行,手裏舉著紅寶書,高呼“無產階級革命衛生路線萬歲!”夾道歡迎手術台上下來的英雄。但見“英雄”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扶牆,上體一弓到地。他爹一聲、媽一聲地挪動著搖搖欲墜的軀體,剛蹭到門口,就被一陣口號聲震撼得抬起頭來,那副痛苦的表情宛如正在爬向十八層地獄。他扶著門框,企圖邁過那道門坎,邁了幾次,沒能順利通過,終於“撲通”一聲趴在地上。眾人立馬湧過去看,他已然口吐白沫、奄奄一息。隊長於是振臂高呼:“搶救!”……

付大肚子檢閱完我們之後就尾隨政委等人湧入到連部裏了。

對於政治處的一彪人馬必須得潑些筆墨,略微介紹一下。

自從政治處在那個風雨之夜漂移到299高地上以後,他們就加入到我們的故事之中,成為故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政治處下設宣傳、組織、幹部、保衛等四個股。四個股分別由彭股長、屈股長、齊股長和牛股長等四位現役軍官執掌帥印。

彭股長的皮膚是黑色的,被人稱作“黑老彭”,長得像個印度人。

黑老彭是四個股長中資曆最老的一個,是四人中唯一一個從戰爭年代裏走過來的人。他十年前就已經是上尉連指導員了。此人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還極其富有演說能力,好像能把天說破,把死人說活。他當個宣傳股長綽綽有餘。但他明顯表現出對眼下的職位並不滿意。他在人們的讚譽聲中一貫表現出開玩笑一樣的謙虛。他常常調侃自己是:一無權、二無錢、一張嘴巴討人嫌。

屈股長比黑老彭身材高一些。他有句口頭禪——操蛋。他的湖南鄉音把操蛋一詞說成:雀蛋。由於張口閉口雀蛋,日子長了,他就落下個雀蛋股長的大名。

雀蛋股長負責組織股,執掌著全團黨團員管理、黨團員培養教育和黨團組織發展的大權。他的神態無比矜持,常常在一份名單前沉思許久,最後吐出一句評語:雀蛋!

幹部股齊股長的身材比雀蛋股長又高一點兒。他善於把真實的主張留在心裏,表麵上嘻嘻哈哈,由此得來一個“齊哈哈”的外號。他外表和氣,心中有術,往往在關鍵時刻說上一兩句關鍵的話,有時候拉人一把,有時候給人下個拌兒。

再就是保衛股的牛股長。他是四大股長中最魁偉的一位。大家都恭敬他為“牛大人”。牛大人一天到晚陰沉著臉,腰上挎著一把手槍、一付手銬,總是拖著猶豫不定的步子,走了幾步就莫名其妙地停下來,眯著眼睛,左右看看,若有所思,然後,接著再走上幾步。

除了四大股長外,政治處的幹事之中有盛譽全團、甚至全師的“四大才子”。

第一個才子是李子任。他是個瘦高個子的知識分子,一臉正氣、一身傲骨。他在***前擔當東北農墾總局的秘書科科長。他的科長頭銜跟著一個有趣的故事。故事梗概是這樣的:

話說1964年中央某大領導到黑龍江墾區視察。

對於黑龍江墾區來說,這位大領導非同一般,他是黑龍江墾區兼全國農墾係統的“老爺子”。解放戰爭後期,這位大領導帶領解放軍某兵團開進了新疆。然後,他就進京做了高官,他的野戰兵團隨後便改為生產建設兵團,永遠留在新疆,屯墾戍邊。他認為屯墾戍邊是一個強國之大策,於是,在十年之後又親自主持,把十萬官兵轉業到北大荒,形成了黑龍江墾區。

“老爺子”到了農墾總局就像回到自己的老家一樣,不僅隨隨便便而且還罵罵咧咧。

時任秘書的李子任實在看不下去這種軍閥做派,就放肆地給這位大領導提出意見——不應該罵人。“老爺子”想了半天,覺得這個意見並無不妥,於是做了自我批評,說自己主要是脾氣不好等等。不料李秘書得理不饒人,抗爭道:什麼叫脾氣不好?你脾氣不好敢罵毛主席嗎?這位大領導被問得瞠目結舌,難受了一大陣子,閉門思過,越想越有道理,是嘛,自己脾氣雖大但卻既不敢罵毛主席,也不敢罵朱總司令,隻敢罵下級,真是個怪脾氣。他問總局領導,那位給他提意見的人是“賣什麼果木的”?總局領導說:秘書。他豎起大拇指頭,說:有水平!有水平!有科長的水平!於是,李子任就被提升為科長。

李科長心胸豁達,剛直不阿,在***中吃了大虧。他的許多言論都遭到嚴厲批判,最終被下放到湯河口農場勞動改造。兵團組建後,他被安排在團政治處當宣傳幹事。在洪水過後,他就留在5連長期“蹲點”。我們管他叫:老李。

老李算得上我的啟蒙導師。

有一回,我們連部的幾個人在一起打撲克牌。我抓了滿手老k以下的基層群眾,沒有王,也沒有將。我氣餒了,把牌往桌子上一扔,說了句:沒勁,不玩兒了!

老李那時正好坐在我旁邊看熱鬧,他捅了我一下,說:“拿起來,接著玩兒,我給你支招。”

我把牌拾起來,完全看不到希望,完全不去思考,任憑他擺布,他說怎麼出就怎麼出,打著打著局麵竟然豁然開朗,轉敗為勝。我大吃一驚,問他怎麼回事兒,一張主牌都沒有居然能打贏?他淡淡地說了句:“一無所有無不有——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