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
——冰心的散文
王炳根
冰心以小說走上文壇,但她寫得最多、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卻是散文。早在三十年代,鬱達夫便認為,冰心的散文成就比小說高。之後的幾十年,她的散文創作更是引人注目,四十年代在重慶與日本、五十年代回到新生的祖國、六十年代國內考察與出國訪問、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直到九十年代的夕照晚晴時,都有精品散文存世,說她是散文大家,絕不為過。在冰心的兒童文學作品中,也大多為散文。我做了一個統計,從1919年以“女學生謝婉瑩”之名發表的《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到1997年《冰心七十年文選·序》,期間七十八年,共創作了散文918篇,平均計算一下,也就是說,在冰心漫長的創作生涯中,基本每月有一篇散文作品麵世。
冰心鍾情散文,自有她的理論。她認為,“散文的範圍包括得很寬,比如說通訊,特寫,遊記,雜文,小品文等等,我們中國是個散文成績最輝煌、作者最眾多的國家”。她給散文下定義,說“它不是詩詞,不是小說,不是歌曲,不是戲劇,不是洋洋數萬言的充滿了數字的報告……”而“散文卻可以寫得鏗鏘得像詩,雄壯得像軍歌,生動曲折得像小說,活潑尖利得像戲劇的對話。而且當作者‘神來’之頃,不但他筆下所揮寫的形象會光華四射,作者自己的風格也躍然紙上了。”時隔三十年,冰心又說:“散文的內容很寬泛,通訊,記事,寫人,狀物的文章……都可以包括進去。”冰心在這裏給散文文體的界定與對散文特點的表述,基本可以代表她的散文觀,也是她的散文創作實踐的總結。我在上述對冰心散文數量的統計中,便是根據這個觀點。她的散文《笑》《往事》《山中雜記》是不是有了詩的韻律?《綠之歌》《霞》是不是像一首歌曲?《寄小讀者》《南歸》《櫻花讚》是不是有著小說的曲折與生動?以下的這個觀點,則是在她散文創作談中經常表述的:“散文是我最喜歡的文學形式,它短小自由,最能迅速而流暢地表達作者一時興起的思想和情感。我自己不善於寫長文章,而往往又有些隨感,不吐不快,這時拿起筆來,把湧溢的情思,自由地揮灑傾瀉在紙上,就往往寫成一篇不拘於格律聲韻的短小散文。這些散文可以寫得痛快淋漓,也可以寫得纏綿宛轉,意到筆到,一揮而就。”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末與三十年代初,也就是冰心初登文壇之時,她的散文並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注意,那時,她的小說(《去國》《超人》)等與小詩(《繁星》《春水》)比散文的影響更大,論者與讀者都更關心。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對冰心散文創作的評論與研究,推到了前台,其時有兩個重量級的人物與兩篇重要的文章隆重登台。一個是阿英,他在為《謝冰心小品》作序時,提出了非常重要的觀點:“冰心體”與它的影響。阿英將冰心的《除夕》《十字架》《笑》《夢》《到青龍橋去》《往事》《山中雜記》等散文所呈現出的文體特征,稱之為“這種‘冰心體’的文章”,並且在掃描文壇現狀後說,這種“冰心體”的文章,在讀者中曾經過“極大的魔力”,斷言:“青年讀者,有不受魯迅影響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響的,那是極少。”阿英的文章發表於1935年,次年,另一人,就是鬱達夫,他在《中國新文學大係·散文二集·導言》中,用音樂般的語言讚美了冰心女士的散文:“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女子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記得雪萊的詠雲雀的詩裏,仿佛曾說過雲雀是初生的歡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樣來把歌聲散溢於宇宙之中的使者,是虹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師,是……這一首千古的傑作,我現在記也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把這一首詩全部拿來,以詩人讚美雲雀的清詞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評之上,我想是最適當也沒有的事情。”鬱達夫將雪萊讚美雲雀的清詞妙句來讚美冰心的散文,這在同時代的作家之間,如果不是因為真心喜愛是不容易做到的。在這裏,鬱達夫沒有使用“冰心體”的概念,但他分析了造成冰心散文風格的原因,南方福建秀麗的山水,美國東部新英格蘭大地的“佳山水”,還有家庭的溫馨,病態中得到的愛等等,這一切都“助長了她的詩思,美化了她的文體”。尤其是在指出包括冰心在內中國一切曆史上才女的散文特點時,使用了這樣的語言:“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
阿英與鬱達夫在上個世紀的文學創作與研究中,是十分重要的作家與學者,他們的文章將冰心散文定在了很高的標杆上。同時,由於他們睿智的發現與精確且富有詩意的表達,使得他們的評論也成了經典,常被後人引用。從那以後,評論與研究冰心散文的文章多了起來,日益擴展與深入,涉及到散文的方方麵麵,包括文體研究,白話文言化、中文西文化的語言研究,以童貞、母愛、大自然為內容的“愛的哲學”的研究等等。這一切,在一定的意義上,也形成了冰心的散文傳統,成了現代散文汲取營養的源頭。而冰心的散文寫作從未停止過,到了晚年,風格更趨辛辣與尖銳,這就使得與冰心散文創作同步進行的評論與研究都有其階段性(或者說帶有時代的局限)。直到冰心謝世,寫作算是停止,但仍然有不少的散文作品、甚至是代表她的思想傾向與藝術觀念的散文作品,卻還散失在讀者與學者的視野之外(《冰心全集》也沒有收入),2007版的本“文選”之《冰心佚文卷》,絕大部份作品都屬於散文,而有些卻可能是冰心不同時期的另類文章。這一次再版,撤下的“佚文卷”,我將《日本的風景》《純白的婚禮》編入本卷之中,同時,對因為某種原因刪改過的晚年力作《我請求》《我感謝》,根據原稿,恢複了本來的麵目。一個如冰心這樣的大作家,她的作品也被隨意刪改,這是一種思想與文化現象,所以,全麵而準確地研究與評價冰心散文的價值,可能還有待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