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生與愛情的故事
——冰心的小說
王炳根
(一)
冰心最先產生影響,便是她的小說。五四時期,社會動蕩,思想活躍,冰心此時走上文壇,以她的《兩個家庭》夾帶著“冰心女士”這一陌生的名字,連載於京城名報《晨報》上。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僅在1919年五四之後的半年時間內,冰心作小說五篇,篇篇都登在《晨報》顯要的位置上。那時間在《晨報》如此密集地發表小說,天下無雙。
冰心一生作小說75篇,平均起來一年一篇,與每月一篇平均數的散文,不可等量齊觀。冰心與魯迅一樣,未寫過長篇小說,都是曾有過構想。晚年的冰心曾想寫“甲午海戰”,但未落筆便先落淚,寫不下去,最後隻開了一個頭,成為未曾示人的遺稿。
冰心小說的數量不多,但往往是閱讀者與研究者的興趣點,尤其是早年的冰心論,所論多關注小說,足見其小說的分量了。茅盾的《冰心論》,以《〈往事〉——以詩代序》為脈絡,觀照冰心的創作,論據大多在小說裏找尋,分析得透徹的也在小說上。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都有很大的篇幅論述冰心的小說,而夏誌清、楊義等學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自然都有專門的章節論述冰心的小說了。
上個世紀30年代,冰心為開明書局出版的《冰心全集》寫序,回憶到最初的小說創作:因為五四運動的風起雲湧,因為不斷地讀到《新潮》《新青年》《改造》這樣的刊物,因為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戈爾,同時懂得小說裏有哲學,這才開始了寫小說。《兩個家庭》登出來之後,“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創作,覺得有說不出的高興。放園表兄,又竭力的鼓勵我再作。我一口氣又作了下去,那時幾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悴》《去國》《莊鴻的姊姊》之類”。冰心自己稱這些小說為“問題小說”,這大概是後來一直被論者使用的“問題小說”概念的由來。
有人將冰心的問題小說細分為“社會黑暗問題”“婦女問題”“反戰問題”“青年問題”等等,如果以描寫的內容劃分,固然也都沒錯,但實際上,以冰心當時的身份與生活的接觸麵而言,主要是一個青年人對社會、人生前途與民族命運的思考,即以女學生謝婉瑩的身份視角所提出的問題與尋求的解答。不同的家庭環境與生活方式,可能導致一個人的墮落與毀滅(《兩個家庭》);社會的腐敗,衙門的黑暗,使得一腔報國熱忱化為滿腹的憤恨而離去(《去國》);男女不平等的封建宗法觀念與接受教育不平等的事實,可能使得很有才華的女性憂鬱而死(《莊鴻的姊姊》);那一群活潑的女中學生,也會因此而斷送前途,或因疾病而亡,或因被迫嫁給了富家子弟而斷送了自己的理想與抱負(《秋雨秋風愁煞人》)等。因而,親眼所見社會黑暗而看不到未來的前途與希望的年輕人,思想悲觀,情緒憂鬱:何彬(《超人》)將自己幽閉在個人生活與感情的世界裏,冷著心腸,不與他人往來,想做尼采般的“超人”;彬君(《一個憂鬱的青年》)原本性情活潑,“平日都是有說有笑,輕易不顯出愁容的。近一年來,忽然偏於憂鬱靜寂”,常常低頭看書,抬頭想事,連人也不愛搭理。做出如是的描寫,也許有一定的社會價值,但如果放在五四運動那一片“打倒”與“摧毀”的喊殺、血與火的場麵中去,便是平淡的了,然而冰心的意義,在於對這種現象與描寫所給出的思考,由此顯示出她與社會激進作家不同的價值取向。想做“超人”的何彬,竟在一個叫祿兒的小朋友的啟示下走出幽居。冰心不相信世間存在著超人,縱是有自命為超人的人,或將自己鎖於一角想成為超人的人,都是一種對現實的悖論。接下來,便出現了描寫指向的分野,如果極端一下,或者偏激一些,何彬做不成超人也可憤世嫉俗,成為毀壞者或頹廢者,冰心竟是將他帶到了有著家庭溫情的人世間,救贖的力量竟是如宗教般的母愛:世界上的人都是母親的兒子,“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因了這種徹骨的感悟,當這個從租住公寓房程姥姥與祿兒身邊搬出的曾是“冷心腸”的何彬,迎著的是星光、月光、淚光與花兒,似一個經過洗禮的人了。“方外人”彬君的憂鬱與自閉,並非厭世之舉,他的自閉在於思考,他的憂鬱是因為“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比如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活著是為了什麼等等,而“世界上一切的問題,都是相連的。要解決個人的問題,連帶著要研究家庭的各問題,社會的各問題。要解決眼前的問題,連帶著要考察過去的事實,要想象將來的狀況。——這千千萬萬,紛如亂絲的念頭,環繞著前後左右,如何能不煩躁”?憂鬱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憂鬱不是悲觀,憂鬱的後麵可能是行動,希望有人共同來改造這個有問題的社會與人生。這種對青年人的指向,最終沒有導致從家庭的出走,與社會的對決,顯示了冰心改良社會而不是社會革命的意識。
從這裏可以看出,冰心五四時期對青年人的描寫,顯示了她對動蕩的時代與社會的基本立場,對青年人生價值選擇的基本立場。她從靈魂的層麵來展開,而不是主張什麼主義、什麼思想。在她看來,母愛的力量是強大的,可以疏導出人與人之間的互愛與互信,可以引導人回到童貞的時代(或說是純真的境界);而對於社會的問題,舉起的是改良大旗,讓社會變得健全,讓大地重現光華,而非對抗性的摧毀。
(二)
冰心並非來自底層平民,她的生活環境優裕,但作為一個作家,並沒有囿於自己的身份與生活環境,其平民意識(她認為自己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淩的農民裁縫的後代)與社會責任感,使她對下層保持了聯係與同情,哪怕是少量的接觸與偶然的觀察,也能記憶在胸,以她的敏感與靈氣,構成了精致的小說作品。在這裏,童養媳惠姑(《最後的安息》)、軍營中可憐的兵丁(《一個兵丁》)、戰壕裏炮火下的相互對陣的“我”與忠平(《一個軍官的筆記》)、背著大筐兒拾破爛的三兒等,都是很感人的形象。當然還有後來比較亮色一些的“六一姊”與潑辣的“冬兒姑娘”。冰心自己說之所以會有這些作品的原因是,“問題小說”寫完了,便搜腸刮肚地回憶童年往事,那些在煙台兵營的所見與所聞便湧到了筆尖上來,所以,冰心對下層人物的描寫,大多持童年目光,就像《一個兵丁》中小玲的目光。由於這種目光,所以對描寫中的下層人物,多寄同情,甚至和著淚水,但未對苦難與不平,發出大聲的呼喊與奮力的抗爭,甚至連這種意識也沒有。在“我”被敵方擊傷後,在不安於廢人行將結束自己生命之際,想到的是“和平”“憐憫”與“愛”,“我”在筆記中寫道:“我不恨你們,隻可憐你們!”“我”認為:“世界的曆史,一頁一頁的翻過去……上帝也要擦幹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這些內心獨白看起來是多麼地空泛與蒼白,那時的冰心寫起來卻是真誠的。顯然,這種描寫與對待苦難的態度,與當時抗爭的文學,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受到來自社會革命陣容中的批評,也就不奇怪了。但是,文學描寫一時一地,並不局限於一時一地,優秀的文學作品將會超越時空與地域,以寬容的態度麵對過去的曆史,以同情的心態麵對底層,以愛的姿態麵對社會與未來,也許冰心的文學主張有著某種超前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