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岸 發發糖(九)(1 / 3)

人世間數十年的光陰說慢是極慢, 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時, 每一彈指都像是一生, 總也瞧不到盡頭。但是說快又是極快的, 轉眼便是白雲蒼狗, 東海揚塵。

大澤寺裏的歲月總是這樣時快時慢, 以至於久了之後, 同燈也記不得自己究竟在這裏點了多少年的燈,隻能通過身上偶爾出現的災禍和痛楚,來判斷時日——

那人病了又很快好了;

那人躲過了一場災;

那人這一世結束了;

人生在世壽數總是難以說清的, 有長有短,同燈替的是災禍痛楚,而不是壽數。所以那人並非世世長壽, 隻是即便亡故也是無災無痛, 安安靜靜地閉上眼。

一世帝王,一世蜉蝣, 一世乞丐, 一世沙彌……

盛衰否泰總是交替的, 所以那人自帝王之後, 每一世的壽數都不長, 不過短短百來年, 已經幾入輪回了。上一世的沙彌終究還是隻活了三十餘年,死時的病痛雖然全由同燈擔了,但也仍是短壽得可惜。

不過這一世, 落在那人身上的災禍病痛似乎少得多了, 以至於整整十六年,同燈隻替他擔過一回大一些的病痛,剩餘淨是些小事,不足掛齒。

雖說災禍少了是好事,但另一方麵,牽連也跟著少了。

這十六年裏,同燈在這大澤寺裏呆得快要入了定。若不是玄憫和薛閑時不時會來一趟,他怕是連仙都修了幾輪了。

不過這些年,江鬆山倒是比以前多了點人影。因為自三十多年前黑石灘一戰後,太常寺的太卜便知曉了大澤寺之於國師的意義,沒過幾年,江鬆山山腰處便多了一間獨屋,門匾上蓋了朝廷的印,專供守山人落腳。

守山人挑的是有經驗的山夫,吃著一點兒薄俸,簡簡單單守一山太平。

他要做的事倒是不難,就是定時巡山,看著點路過之人,不讓尋常人隨意登上江鬆山,畢竟大澤寺內同燈偶爾會替人受災,若是有人莽莽撞撞地上來,總有被牽連的危險。若是山中忽然忽起雷火,便及時報給衙門,免得再燒一回山。

雖說是多了一個人,但實際上,守山人巡山也隻是順著山腰走,不會冒冒失失地順著老石階,去荒廢的大澤寺轉一圈。所以這守山人和同燈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年下來,同燈也沒見過他一回,隻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某年早春,清晨的山間薄霧還未散,一個少年人便背著一個灰布包袱上了山。暮冬遺留的寒氣還未全消,山間更是陰濕,這少年人卻將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薄而精健的肌肉來。

他皮膚算不上白,一看就是從小幹活,在日頭下長大的。他頭發束得高高的,一絲不苟,筋骨間處處透著力道,渾身上下散發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

他是上一任守山人的兒子,現今上山,是來接這守山的職位。

少年在山腰的守山房邊停下步子,解下包袱進了門。他將包袱放在裏間的床鋪上,又掃了一眼屋內的布置,便熟練地收拾了一番,拎起屋裏的木桶,背手關上屋門,朝山間深處走去了。

他本意是要去山溪那邊打些水來,卻在路過一條石階時停住了腳。

這條石階他是知道的,沿著它一路往上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登上山頂,傳說中的鬼寺就在上頭。不知為何,少年每回聽人說起鬼寺,心裏都會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總覺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越過數道山影,遙遙望過那座鬼寺,甚至看見過鬼寺裏無聲亮起的燈火。

但這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所住的地方在縣城邊郊,並不在山頭上,怎麼也不可能看見那樣的場景。況且不知為何,每每想起鬼寺,他總有種不知由來的感慨。

現今他就站在這石階前,那種莫名的感觸更是來得突然。

少年隻略微猶豫了一下,便幹幹脆脆地抬腳上了石階。傳聞這鬼寺已經荒了數百年了,從未有過人,沉靜而孤寂。他越往山頂去,周圍便越發安靜。

若是尋常人,怕是要覺得有些瘮得慌了,可他卻連半點兒怯意也沒生,一步三階地登上了頂。

大澤寺比他想象的要完好得多,但也荒得多。

完好是因為前殿和寶塔幾乎看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就連寺門也是好好地佇立著,隻是滿含風霜。荒則是因為,前些天冬意還未散盡時,下過一場雪,縣城裏人來人往,積雪倒是早被踩沒了,可這山寺裏卻依然存留著一片茫茫然的白,那種孤寂感便更為深重起來。

寺門半開著,少年在門外略微張望了一下,卻並沒有看齊全。他也不知自己是出於何種想法,鬼使神差地伸手推開了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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