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難怪那聲音如此熟悉。成千上萬的人,全英格蘭的人,都曾經因為那美妙的充滿感情的嗓音而激動、震撼。羅西娜·納恩!英格蘭最富有激情的女演員。薩特思韋特先生也曾經為她著迷。沒人能像她那樣詮釋一個角色——展示出最細微的含義。他一直認為她是個智力超群的女演員,理解並深入角色靈魂裏的演員。

他沒認出她來倒也情有可原。羅西娜·納恩的品位變化無常。二十五年了她一直是金發,去美國旅行了一次,回來時就變成了一頭黑發,並且開始鑽研起悲劇來。這個“法國貴婦”的形象則是她最近一次心血來潮的結果。

“哦,順便說一句,這是賈德先生——納恩小姐的丈夫。”維斯漫不經心地介紹了一下那個禿頂男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知道羅西娜·納恩有過好幾個丈夫。顯然,賈德先生是現任。

賈德先生正忙著從身邊那個大蓋籃裏取出東西並將其打開。他對他妻子說道:

“再來一些餡餅嗎,親愛的?上一片不像你喜歡的那麼厚。”

羅西娜·納恩把手裏的麵包遞給他,一邊咕噥道:

“亨利能想出最令人陶醉的食物。我總是把供應食物的工作交給他。”

“飼養動物。”賈德先生說道,大笑起來。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對她就好像對待一隻狗。”薩特思韋特先生耳邊響起了維斯先生那憂鬱而低沉的聲音,“為她切好食物。女人,奇怪的動物。”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因先生之間放著打開的午餐。煮得很熟的雞蛋,冷火腿,格律耶乳酪,沿著桌子分了下去。公爵夫人和納恩小姐看上去在專心地小聲說著私密的話,隻聽得女演員那深沉的女低音發出的隻言片語。

“麵包一定得輕微地烤一烤,知道嗎?然後隻需要塗一層非常薄的橘子醬。卷起來,放進烤爐一分鍾——不能多於這個時間。味道好極了。”

“那女人為食物而活,”維斯先生嘀咕道,“隻為食物而活。她想不到別的。我記得在《海上騎士》這個劇裏說,‘我想擁有的是美好而安寧的時刻’,而我無法得到我想要的效果。最後,我跟她說想一想薄荷冰淇淋——她很喜歡薄荷冰淇淋。於是我立刻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一種滲透你的靈魂的迷離的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出聲。他在回憶。

對麵的湯姆林森先生清了清嗓子,打算加入對話之中。

“我聽說你製作戲劇,嗯?我自己很喜歡戲劇。《抄寫員吉姆》,那才叫戲劇。”

“老天。”維斯先生說道,渾身上下都哆嗦了一下。

“一小瓣大蒜,”納恩小姐對公爵夫人說道,“告訴你的廚師,這樣味道很好。”

她幸福地歎了口氣,然後轉向她的丈夫。

“亨利,”她哀怨地說,“我居然沒看到魚子醬。”

“你差點就坐在它上麵了,”賈德先生愉快地回答,“你把它放在你身後的椅子上了。”

羅西娜·納恩匆忙地找到了魚子醬,朝圍坐在桌子四周的人笑了笑。

“亨利太棒了。我太健忘,總是不知道自己把東西放在了哪兒。”

“就像那天你把你的珍珠放在了盥洗用具袋裏。”亨利開玩笑地說,“接著把袋子忘在飯店裏了。哎呦,那天我可是打了很多的電報和電話。”

“它們上保險了,”納恩小姐神情恍惚地說,“不像我的蛋白石。”

一陣淒慘的痛苦的抽搐在她臉上掠過。

跟奎因先生在一起的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幾次都有參演戲劇的感覺。現在他的這種幻覺變得強烈起來。這是一場夢。每個人都參與其中。“我的蛋白石”是他出場的提示台詞。他探身向前。

“您的蛋白石,納恩小姐?”

“你帶黃油了沒,亨利?謝謝。是的,我的蛋白石。要知道,它被人偷了,再沒找回來。”

“跟我們說說怎麼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這個嘛——我在十月出生,因此佩戴蛋白石能帶來好運,也因為這樣,我想要一件真正美麗的東西。我等待了很長時間才得到它。據說它是最完美的寶石之一,不是很大——兩先令硬幣那樣大小,但是,哦,那顏色,像火焰似的。”

她歎了口氣。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公爵夫人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的樣子,但現在沒什麼能阻止納恩小姐了。她繼續說著,那優美而婉轉的聲音讓這故事聽上去就像某種悲傷的古老傳說。

“它是被一個叫亞曆克·傑拉德的年輕人偷的。他曾寫過劇本。”

“很不錯的劇本,”維斯先生專業地插嘴說,“哦,我曾經把他其中一個劇本保存了六個月。”

“你把它拍成戲沒?”湯姆林森先生問道。

“哦,沒有。”這個想法讓維斯先生感到震驚,“但你知道嗎,有段時間我真想這麼做來著。”

“裏麵有個很好的角色適合我,”納恩小姐說,“‘蕾切爾的孩子們’,這是劇名,盡管戲劇中沒人叫這個名字。他過來跟我談論這部劇,在劇院裏。我喜歡他。他很英俊,非常害羞,可憐的孩子。我記得,”她臉上不知不覺呈現出一種恍惚的美麗神情,“他給我買了一些薄荷冰淇淋。那塊蛋白石就放在梳妝台上。他去過澳大利亞,對蛋白石有一些了解。他把它拿到燈光下看著。我猜他肯定是後來悄悄放進口袋裏了。他一走,它就不見了。當時還引起一陣騷亂,你記得嗎?”

她轉向維斯先生。

“哦,我記得。”維斯先生咕噥一句。

“他們在他房間裏發現了那隻空盒子,”女演員繼續說著,“他手頭一直很拮據,但第二天他就往自己的銀行賬戶裏存了一大筆錢。他謊稱他的一個朋友替他賭馬贏了錢,但說不出這個朋友的名字。他說他一定是無意中把盒子放進口袋的,我認為那是個經不起推敲的借口,不是嗎?他本該想到一個更好一點的借口的??我不得不去做證。所有報紙上都登了我的照片。我的經紀人說這樣可以得到很好的宣傳,但我更希望能找到我的蛋白石。”

她悲傷地搖了搖頭。

“要不要吃點菠蘿幹?”賈德先生說。

納恩小姐麵露喜色。

“在哪兒?”

“我剛剛給你了。”

納恩小姐看看身後,又看看身前,看見了她灰色的絲綢小手袋,接著慢條斯理地拿起她旁邊地上的一個紫色絲質大皮包,又慢慢地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這讓薩特思韋特先生產生了興趣。

一個粉撲,一支口紅,一個小小的珠寶盒,一束羊毛線,又一個粉撲,兩塊手帕,一盒巧克力醬,一把琺琅裁紙刀,一麵鏡子,一個深褐色的小木盒,五封信,一個胡桃,一小塊淺紫色的中國紗,一條絲帶和一些羊角麵包碎屑。最後是菠蘿幹。

“找到了。”①[①原文為希臘語。

]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輕聲說道。

“您說什麼?”

“沒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急忙說道,“裁紙刀可真漂亮。”

“是啊,沒錯。某人送給我的。我忘記是誰了。”

“那是個印度盒子,”湯姆林森先生說道,“製作精巧的小東西,不是嗎?”

“也是別人送給我的,”納恩小姐說,“好久了。以前它總是放在我劇院的梳妝台上,我不覺得它有多漂亮,你呢?”

那個盒子由深褐色的木頭做成,沒有裝飾。開關在側麵。頂端是兩片木質口蓋,可以來回轉動。

“也許不好看,”湯姆林森先生輕聲地笑了,“但我打賭你從未見過這樣的盒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前探了探身子,有種興奮的感覺。

“為什麼你說它製作精巧?”他問。

“哦,不是嗎?”

法官向納恩小姐求助。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想我不用非得向你們展示這個小把戲吧?嗯?”納恩小姐仍然一臉茫然。

“什麼把戲?”賈德先生問。

“老天,你不知道?”

他看了看四周好奇的臉孔。

“真沒想到。我可以拿一下盒子嗎?謝謝你。”

他打開盒子。

“現在,誰能給我個東西好放進去——別太大。這兒有一小塊格律耶奶酪。可以了。我把它放進去,關上盒子。”

他用手摸索了一兩分鍾。

“現在看著——”

他再次打開盒子,裏麵空空如也。

“哦,我完全不知道。”賈德先生說,“你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把盒子翻過來,把左邊的蓋子轉半圈,然後關上右邊的口蓋。現在,要想讓我們那塊奶酪再回來,我們必須反過來。把右邊的口蓋轉半圈,關上左邊口蓋,仍然讓盒子保持顛倒,現在,說變就變!”

盒子打開了,桌子四周一陣喘息。那塊奶酪在那兒——但還有另外的東西。一個圓圓的東西閃著彩虹的光芒。

“我的蛋白石!”

聲音嘹亮。羅西娜·納恩站得筆直,雙手在胸前緊握。

“我的蛋白石!怎麼會在那兒?”

亨利·賈德清了清喉嚨。

“我??呃??我想,羅茜,親愛的,一定是你自己放在那兒的。”

有人從桌子旁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麵。是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奎因先生跟在她身後。

“但是什麼時候?你是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著她漸漸醒悟過來。她用了兩分鍾才弄明白。

“你是說去年——在劇院。”

“你知道,”亨利抱歉地說,“你的確老是亂放東西,羅茜,看看你今天找魚子醬的事。”

納恩小姐正在痛苦地理順她的思路。

“我隨手把它放進去,接著我想我轉動了盒子,剛好撥弄了它一下,但是接著——接著——”最後,她說了出來,“但是亞曆克·傑拉德根本沒偷東西。哦!”一聲洪亮的大喊,打動人心,震撼人心,“太可怕了!”

“哦,”維斯先生說道,“現在可以糾正過來了。”

“是的,但是他在監獄裏待了一年了,”然後,她讓大家吃了一驚,她猛地轉向公爵夫人, “那女孩是誰?剛剛出去的那個女孩?”

“卡爾頓·史密斯小姐,”公爵夫人說,“已經跟傑拉德先生訂了婚。她——這件事令她非常傷心。”

薩特思韋特先生悄悄溜了出來。雪停了,內奧米坐在一座石牆上麵,手裏拿著一本素描,一些彩色蠟筆散落四周。奎因先生站在她身旁。

她把素描本遞給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畫得很粗糙,但很有天分。雪花如萬花筒般回旋著,中心有個身影。

“很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奎因先生抬頭看看天空。

“暴風雪結束了,”他說,“路會比較滑,但我認為,現在不會出什麼事了。”

“不會有事了。”內奧米說,聲音中有種薩特思韋特先生無法理解的含義,她轉過身,衝著他微笑——突然燦爛的微笑,“如果薩特思韋特先生願意,可以跟我一起坐車回去。”

於是,他明白了,曾經有多麼深的絕望驅使著她。

“哦,”奎恩先生說,“我得和你們說再見了。”

他走了。

“他要去哪兒?”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他的背影說道。

“我猜,是回到他來的地方。”內奧米聲調奇怪。

“但,那兒什麼也沒有,”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因為奎因先生正在朝他們第一次見他的那個懸崖盡頭走去,“要知道,你自己說過,那是世界的盡頭。”

他把素描本還給她。

“非常好,”他說,“很像。但是,為什麼??呃??你畫裏的他,穿著化裝舞會的服裝?”

在那短短一瞬間,他們目光相遇了。

“我看到的他就是這個樣子。”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