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說的是湯姆林森,他是一位退了休的印度法官。”

“怪不得是黃皮膚,”公爵夫人說,“我先前還擔心可能是黃疸。他看上去是個體麵的男人,我要跟他談談。”

那天晚上下來吃晚飯的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公爵夫人穿著黑色的天鵝絨衣服,戴著鑽石,打扮得華麗耀眼,正在熱情洋溢地跟四座小客車的主人聊天。她威嚴地招招手。

“過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湯姆林森先生正在跟我講一些非常非常有趣的事情,他居然打算明天用他的車載我們去探險,你認為如何?”

薩特思韋特先生欽佩地看著她。

“我們得進去吃飯了,”公爵夫人說,“一定要過來坐在我們這桌,湯姆林森先生,這樣你就可以繼續講你的故事了。”

“非常體麵的人。”後來公爵夫人宣稱。

“還有一輛非常體麵的車。”薩特思韋特先生反駁道。

“頑皮。”公爵夫人用她那常帶在身邊的又黑又髒的扇子響亮地敲了一下他的指關節。薩特思韋特先生疼得縮了縮。

“內奧米也會去,”公爵夫人說,“開著她的車。這女孩想要透透氣。她非常自私。不完全是以自我為中心,但對所有的人和事都絕對冷漠。你同意嗎?”

“我認為不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條斯理地說,“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會有個興趣點。當然了,有的人會總圍著自己轉,但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她不是那類人。她對自己絕對沒興趣。她性格堅強——肯定有某種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是她的藝術,然而不是。我從未見過有人如此遊離在生活之外。那很危險。”

“危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你明白的——它肯定意味著某種執著,而執著總是很危險的。”

“薩特思韋特,”公爵夫人說,“別傻了。聽我說,關於明天??”

薩特思韋特先生傾聽著,這就是他在生活中的角色。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了,帶著午餐。在這座島上待了六個月的內奧米負責引路。她坐在車裏等著出發的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走向她。

“你確定——我不能坐你的車?”他充滿渴望地說道。

她搖搖頭。

“在另一輛車的後座上你會更舒服一些。坐墊很不錯的。這是輛嘎嘎直響的徹頭徹尾的舊車,遇上不平坦的道路時,你會被顛到天上去。”

“那麼,當然了,走山路時也一樣。”

內奧米大笑起來。

“我那麼說隻是為了不讓你坐後座。公爵夫人絕對支付得起一輛汽車的租金,她是英格蘭最吝嗇的女人。盡管如此,這老家夥還算講點交情,我忍不住會喜歡她。”

“那麼我能跟你一起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熱切地說道。

她好奇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這麼想跟我一起走?”

“還用問嗎?”薩特思韋特先生老套又滑稽地鞠了一躬。

她微笑了,但搖了搖頭。

“那不是原因,”她沉思地說,“很奇怪??但你不能跟我一道,今天不行。”

“也許,改天吧。”薩特思韋特先生禮貌地建議道。

“哦,改天!”她突然大笑,笑得很古怪,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改天,好吧,看情況吧。”

他們出發了,開車穿過城鎮,然後繞過狹長而彎曲的海岸線,再繞著內陸前進,穿過河流,接著回到有上百個小沙灘的海灣。然後他們開始攀爬,繞過令人心驚膽戰的彎道,順著蜿蜒曲折的山路不斷向上行駛。藍色的海灣被遠遠地拋在他們腳下,在另外一側,阿雅克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片白色,就像童話中的城市。

進進出出,進進出出,他們身邊是一個接一個的懸崖。薩特思韋特先生感覺有點眩暈,還有點惡心。道路不算寬,而他們仍然在向上行駛。

這會兒天氣很冷,風從雪峰向他們吹過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豎起衣領,緊緊地扣在下巴下麵。

非常寒冷。在水的另一邊,阿雅克肖仍沐浴在陽光中,但是在這裏,厚厚的烏雲飄了過來,擋住了太陽的臉龐。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再欣賞美景了,他渴望有蒸汽取暖的飯店和一張舒服的扶手椅。

在他們前方,內奧米那輛雙座車穩穩地行駛著。向上,再向上,現在,他們在世界的頂端了。他們兩旁是矮矮的小山,群山向下傾斜變為山穀。他們徑直向雪峰看去,疾風撲麵而來,刮在臉上如同刀割。突然,內奧米的車停住了,她回頭看了看。

“我們到了,”她說,“在世界的盡頭。我認為今天天氣很糟,不適合來這裏。”

他們全都走下車。他們來到一個有六間石屋的小村子,幾個一尺高的字母組成了一個名字,讓人印象深刻。

“Coti Chiaveeri。”①[①音譯為科迪恰維利。

]

內奧米聳了聳肩。

“那是官方的名字,但我更喜歡叫它世界的盡頭。”

她繼續走了幾步,薩特思韋特先生跟上了她。他們走過這些房子。沒有路了。就像內奧米說的,這裏是盡頭,天涯海角。他們身後是像白色絲帶一樣的公路,他們前方空無一物。隻是在下麵很遠、很遠的地方,是海??

薩特思韋特先生深吸一口氣。

“這是個非常特別的地方,讓人感覺在這兒什麼事都可能會發生,也可能會遇到——任何人——”

他打住了,就在他們前方,一個男人坐在一塊巨石上麵,麵向大海。直到這時他們才看到他,而他就像突然用魔法變出來似的。也許他是從周圍的地麵上蹦出來的。

“不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開口道。

但就在那一刻,陌生人轉過身,而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了他的臉。

“啊呀,奎因先生!簡直不可思議!卡爾頓·史密斯小姐,我想把我的朋友奎因先生介紹給你。他是最不同尋常的一個人。你就是,你知道這一點。你總是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出現。”

他打住了,他感覺說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然而拚了老命也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事。

內奧米用她一貫的粗魯方式跟奎因先生握了握手。

“我們來這裏野餐,”她說,“我看我們快要凍僵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哆嗦了一下。

“也許吧,”他不確定地說,“我們應該找一個能避風雪的地方。”

“這話不錯,”內奧米表示同意,“然而這裏仍然值得看看,對嗎?”

“沒錯,的確是這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因先生,“卡爾頓·史密斯小姐稱這裏為世界的盡頭。非常好的一個名字,嗯?”

奎因先生緩緩地連連點頭。

“沒錯,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名字。我想這樣的地方一個人一生中隻會來一次——一個人們無法再繼續走下去的地方。”

“你這話什麼意思?”內奧米尖銳地問。

他轉向她。

“哦,一般來說,人們總有選擇,不是嗎?向左或者向右。向前或者往後。這裏——你身後有一條路,而在你前方——什麼都沒有。”

內奧米瞪著他。突然,她打了個冷戰,開始原路返回,走向其他的人。兩個男人與她並肩而行。奎因先生繼續說著,但他現在的語氣顯然很隨和。

“這輛小車是您的嗎,卡爾頓·史密斯小姐?”

“對。”

“您自己駕駛嗎?我想,在這裏開車需要很大的勇氣。拐彎處很可怕,一時不留神,一下子沒刹住車,就會摔下懸崖,往下掉啊,掉啊,掉的。這個——非常容易。”

他們走到其他人那裏。薩特思韋特先生介紹了他的朋友。他感到有人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是內奧米。她帶著他離開眾人。

“他是誰?”她凶巴巴地問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驚地瞪著她。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我的意思是,我認識他好幾年了,我們時不時地相遇,但說到認識,其實——”

他不說話了,這些都是白說,他身邊那位姑娘根本沒在聽。她站在那兒,低垂著頭,雙手緊握。

“他知道很多事,”她說,“他知道很多事??他怎麼知道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無以對答。他隻能默默地看著她,無法理解是什麼令她心神不安。

“我害怕。”她喃喃道。

“害怕奎因先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他能看到真相??”

某種又冷又濕的東西落在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臉頰上。他抬起頭看看。

“啊,下雪了。”他驚呼。

“挑了一個野餐的好日子。”內奧米說。

她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

接下來做什麼?一陣嘈雜的建議。雪下得又大又快。奎因先生提了個建議,每個人都讚成。在那排房子的盡頭有一家小小的快餐店。大家蜂擁而去。

“你們帶著自己的食物,”奎因先生說,“他們可以給你們煮一些咖啡。”

這個地方很小,很暗,那扇小小的窗戶透不進來太多的光線,但是另一頭閃耀著令人欣慰的火光,散發著溫暖。一個科西嘉老太太剛剛往火裏扔了一把樹枝。火燃燒起來,借著光亮,新到來的這些人發現已經有人先他們而來了。

三個人坐在一張空心木桌的另一端。這場景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眼中有些不真實,而那些人更加不真實。

坐在桌子那頭的那個女人像一位公爵夫人——也就是說,她看上去更符合一般人想象中的公爵夫人。她是理想的舞台上的貴婦人。她那高貴的頭顱高高地昂著,雪白的頭發梳理得分外精致。她身穿灰色的衣服——柔軟的裝飾織物垂在周圍,形成一種頗具藝術性的褶皺。一隻修長而白皙的手支著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拿著塗抹了鵝肝醬的麵包。她的右邊是一個臉皮很白的男人,頭發烏黑,戴著一副角質鏡框的眼鏡,穿著極其華美。此刻她頭部後仰,左臂向外一揮舞,似乎要發表演說。

白發女士的左邊是一個樂嗬嗬的小個子男人,禿頂。看了他第一眼之後,就沒人再看第二眼了。

猶豫片刻,公爵夫人(那位真正的公爵夫人)開口了:

“這場暴風雪太可怕了,不是嗎?”她愉快地說道,走上前來,別有目的地微笑著(她發現,在為福利機構和其他委員會工作時,這種微笑很有用),“我猜你們跟我們一樣,都被困在這裏了?但科西嘉是個奇妙的地方,我今天上午才到達這裏。”

黑發男人站起身,公爵夫人麵帶優雅的微笑溜到了他的位子上。

白發女士說話了。

“我們已經在這裏待了一星期了。”她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這聲音聽過一次之後有誰還能忘記呢?它回響在石頭房間裏,飽含感情,帶有一種優美的傷感。對他而言,她說了一些美妙的、難忘的、意味深長的話。這些話發自內心。

他急忙悄悄對湯姆林森先生說: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是維斯先生,製片人。”

退了休的印度法官正極其厭惡地看著維斯先生。

“他製造什麼,”他問,“孩子們嗎?”

“哦,老天,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把維斯先生跟如此粗魯的話語聯係在一起,這讓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震驚,“戲劇。”

“我覺得,”內奧米說,“我要再出去一下。這裏太熱了。”

她的聲音有力而刺耳,這讓薩特思韋特先生大吃一驚。看上去她簡直就是盲目地衝向門口,把湯姆林森先生撞向一旁。但在門口,她跟奎因先生撞個正著,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回去坐下。”他說。

他的言語中透著一種命令的語氣。出乎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意料,女孩遲疑片刻便服從了。她在桌腳旁邊坐了下來,盡量離其他人遠一些。

薩特思韋特先生急忙走上前,拉住製片人說起了話。

“也許你不記得我了,”他開口道,“我叫薩特思韋特。”

“當然,”一隻修長而枯瘦的手猛地伸了出來,緊緊地攥住了另一個人的手,“親愛的,很高興在這兒遇見你。你一定認識納恩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