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操兵諫
一
宜統三年八月初十早晨,開往灤州的一列專車由北京出站了。
專列是大清帝國軍谘大臣、貝勒載濤的。載濤細高的個子,麵龐清秀,濃眉下一雙細目,一身簇新的朝服,頂帶花翎熠熠閃光。他少年得誌,位極顯貴,不到二十歲就當了朝廷重臣。此次出行,正好風光,顯功揚名,但他鄧心如鉛墜,焦慮煩躁。視察新軍秋操地點及校閱台的建造,是他此次出京的公務。但他心裏還裝著另一件唯唯大事。他麵情陰鬱地坐在車裏,時近中秋,窗外景色宜人,他卻無心顧盼,恨不得一下子就到灤州。
“兩宮升天”,宣統初立,光緒帝的載字輩的弟兄們就紅了眼。載澤、載濤、載洵等紛紛慫恿隆裕太後殺袁世凱,為光緒帝出口惡氣。隆裕太後想到丈夫生前被袁世凱出賣而遭受的苦楚,下令攝政王載灃會同軍機處擬袁罪狀,要頒旨殺袁。但隆裕太後的主要目的是要看看自己是否有象老佛爺那樣的威攝力。隆裕太後一心想效仿慈禧“垂簾聽政”,宣統即立,她抑鬱不樂,想借以掌權的美夢成為泡影,但仍要想威懾朝野,操縱宣統,挾製載灃。光緒故後,隆裕曾在光緒的硯台盒內發現光緒用朱筆寫的“必殺袁世凱”的手諭,即交載灃處理。但載灃生性懦弱,優柔寡斷,卻商之於奕劻、那桐等人。二人極力保袁,又扯上了載灃的老丈人榮祿,加上新軍北洋六鎮中段祺瑞、馮國璋等都是袁的死黨,殺袁恐激出兵變,使得載灃一籌莫展,難以下手,隻好以袁“足疾”,“開缺回籍養屙”來搪塞太後。
奕劻保袁,是載濤意料之中的,慶王府一應大小開支,全在“北洋”報帳,早讓袁世凱喂肥了。那桐又與袁家聯姻,完全聽袁世凱的支配,三人狼狽為奸,禍害朝野。更使載濤深恨的是,這幫王公大臣在老佛爺升天之後,仍死守舊製,不圖進取。縱觀當今天下大勢,大清要“千秋萬載”,唯有改良。載濤從日本留學回來,躊躇滿誌,暗暗發誓要學明治維新,老佛爺一命歸西,去了一大忌憚,隻要找機會鏟除舊黨,把奕劻的總理大臣職權奪過來,就可以大展宏圖,重振祖業了。
天賜良機,這就是永平秋操。
軍谘參謀良弼走進了載濤的車廂,躬身說道:“大帥,車到廊坊了。”
“廊坊?”載濤向窗外看了看那窄小的月台和幾間破舊低矮的房子,有些懷疑。
“對,這就是廊坊車站。”良弼指著窗外不堪的民房:“當年大鬧民團的地方。”
載濤嗯了一聲,沉恩不語。他知道,天津廊坊一帶當年民團勢重,屢屢和洋人展開激戰,而官軍卻一觸即潰,逼得老佛爺棄城而逃。殺洋人是對的,可惜他們卻要犯上作亂,與朝廷作對,更可歎他們沒遇到一個明主。倘若他載濤執政,決不致落得個喪權辱國的慘痛局麵。難怪百姓說:洋人怕百姓,朝廷怕洋人。他不由得慨歎幾聲,眉頭緊鎖。想到現在的皇廷腐敗得象要泄膿的腫瘡,奕劻一班人就是瘡尖,他暗暗發誓,要借“永平秋操”之機整頓朝綱,複興大清,剜掉大清身上的壞肉!
自大清組建新軍,每隔三年,在秋季必舉辦一次新軍會操,稱“秋操”,以檢閱各省訓練新軍的成績。今年會操地點選中了永平府所轄灤州,故曰“永平秋操”。這次秋操已今非昔比,袁世凱下台以後,奕劻到處鼓惑吹風:“走了宮保,誰會帶兵,秋操怎麼搞?”隆裕太後大為惱火,險些摘掉他的紅頂。太後盛怒之下拋開奕劻,命載灃為陸海軍大元帥總領秋操,載濤為秋操大元帥,代宣統帝及攝政王親臨灤州校閱三軍,犒賞將校。載濤大喜,暗中布置立憲新黨,加緊謀劃,借秋操之機,施展抱負,一統朝綱。
參加會操演習的西路人馬,是以滿人為主的宮廷禁衛軍,第一、第二、第三協(旅),舒清阿為總統官,田獻章、哈漢章為副,由通州東進,預定駐豐潤到灤州的開平鎮一帶。東路人馬是以漢人為主的新建陸軍,第二、第六、第二十鎮及混成第三協,馮國璋為總統官,吳祿貞、張紹曾為副,預定由奉天新民府一帶乘火車進關,駐紮山海關到灤州一帶。八月初旬兩軍在灤州城西方圓十幾裏的開闊地交鋒,西軍勝東軍敗的預定結局雖然滑稽,但七萬餘眾的大軍,浩浩蕩蕩,也足以威攝天下了。初旬會戰已不可能,東路軍來電說八月初八才由奉天開拔,西軍更是行動遲緩,這正中載濤下懷,推遲會戰,更有充裕的時間策劃他的大事。
載濤滿腹愁腸,攝政王無統馭辦事之才,卻拿他當小孩子看,他官雖為軍谘大臣,在宮裏卻沒有他參政議政的份兒。載灃懦弱怕事,庸碌無識,內有隆裕掣肘,外有奕劻、那桐等人挾製,當個受氣的傀儡也舍不得那個無權主事的“空頭王”。還有那個亂黨魁首孫文,鼓噪南方,策劃暴亂,要推倒大清。他載濤決意要懲治亂黨,擺脫載灃,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過了天津,他的心情愈加沉悶起來。
他不願在天津逗留,那裏是洋人的天下,是他大清皇家的恥辱,想當年先祖的威名震懾歐亞,現在自己離了京城就要受洋人的氣。想起他在天津硬著頭皮去拜訪日本領事山田、美國領事弗萊德的情形不由地怒上心頭。
丟盡大清臉麵的《辛醜條約》規定 :天津周圍二十華裏內不得出現中國兵。西路軍要東進灤州,天津是必經之路,他隻得事先征得洋人的認可。小小的一個領事,居然那樣托大,甚至沒用正眼瞧他。人家蔑視他,當然也是蔑視大清。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這一切皆因國弱民窮,才讓人家騎在脖子上拉屎,受人欺辱,大清帝國,何日才能強盛嗬!”
窗外透進一片白光,載濤向外看去,隻見大水茫茫,無邊無際,火車正在一條孤路上行進,象一葉孤舟在水中飄蕩。他心中一陣顫悸:“塘沽、蘆台一線鐵路修得好險呀,秋操大計也象這行進的火車在浩渺的水中掙紮,稍有不慎,就有覆滅的危險!”兩軍就要會操,任公對此舉有何妙策,到現在還杳無音信,自己又無一良策。載濤煩躁地站起來,雙手按在茶幾上。他崇敬戊戌六君子,最崇拜康梁。被任命為秋操大元帥之後,他立即派人去日本與任公(梁啟超)詳述自己的打算並求教強國之策。可到現在還不見回信,也不知任公那裏的消息如何?他憂心忡忡地又跌坐在車廂裏,隨著車身的晃動,竟慢慢地打起了鼾聲。
“大帥,大帥!醒醒吧,到雷莊了。”良弼把載濤叫醒,快到灤州了。
一覺醒來,載濤精神了許多。他朝外看看,車正過雷莊車站,南邊有座山,雖不高,倒也有幾分險峻,光禿禿地不見一棵樹木,山上的石徑盤蜒曲折。他問良弼:“那是什麼山?”
良弼怔了怔,目光轉向身旁的軍谘官田獻章。田獻章長得幹癟,瘦長的臉上轉動著一雙小眼,顯得機敏狡詐,因他善於奉迎,說話得體,頗討載濤的歡心。見狀,他滿臉堆笑,獻媚地說:“回大帥,這是尖山。”他是灤州人,熟悉這裏的地形。
“尖山。”載濤笑了笑:“倒也名符其實,光禿禿地一個山尖,形如圓錐,可謂一峰獨秀了。”他忽然記起有人提過龍山這個名字,問:“龍山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