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德成詩中的形象大都渲染上個人濃重的生命底色,聚合著那個時代群體生命內涵和那個時代的精神素質。這樣他的詩就不是當年現代詩所流行的個人情緒的舒張和自我生命的敘寫,而是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情緒和一代青年的形象。如詩集《這個世界》所表現的就是上個世紀80年代群體形象和他們所生存的世界的真實寫照。他在卷首語上這樣表明自己的心跡:“致我們這一代青年”。《在這個世界裏》許多詩是獻給青年朋友和青春歲月的,如《青春浮雕》《青春三重奏》等,不禁讓我們想起了王蒙的《青春萬歲》。如《青春的浮雕》就表現了青春的萌芽與覺醒,衝蕩著“每一顆青春跳動的心/都是一顆年輕的太陽”的動人旋律。在詩中,“心”與“太陽”的意象成為全詩的亮點和焦點,也成為了全詩的機樞和關鍵,它們或離或合,互相比附,使得全詩所有駁雜的語句和紛繁的意象都聚焦於此,因而形成了一個“輪輻向心”、“聚焦”式的結構,或聚攏而散發,或凝合而騰躍,或比照而映襯,使得全詩氣象萬千、奇異多彩,也使的全詩意味深長、含蓄雋永。此詩始終是對照性寫“太陽”和“心”。首先寫出了在黑夜和黎明之交,一輪太陽猶如“一座偉大的浮雕”噴薄而出,也“起飛了/野鴿子一樣大膽的心”,在此處,“心”與“太陽”一同躍升、歡跳,顯得朝氣蓬勃,青春絢麗;接著又寫了“太陽”“這座偉大的浮雕/風靡了整個世界”,而“青春跳動的心”也在愛的“草地裏溫柔地呼喚”。兩個意象同步伸展,和諧共進,但最後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太陽“逐漸冷卻”,而青春卻“更加沉著而飽滿”。這是在這悖逆的意象中“喊出了一個偉大的秘密”:“每一顆青春跳動的心/都是一顆年輕的太陽”。盡管全詩意緒紛繁,語言新異,卻線索明晰,主旨突出,全然沒有朦朧隱晦之感,而是比喻生動、意象鮮明。在全詩的結構中,“心”與“太陽”兩個意象係列交互行進,彼此烘托,最後重疊複合,構成了一個新異獨特、豐富完美的核心意象,也使得此詩的境界博大而高遠,熱烈而多彩。這也正是那個時代青年的精神彰顯,個性的張揚,他們如同旭日東升,朝氣蓬勃、昂揚向上。
白德成的詩充滿了現代色彩,表現的多是青春意象。如《形象》就是寫的是“八十年代新一輩”的形象。詩中這樣寫道:“我是被暴風雨敲碎/又重新組合的形象/當太陽把第一縷微笑/認真地交給我/在野花的竊笑中/我溫柔地呼喚。”80年代的青年是屢次被暴風雨洗刷和衝擊的人,“文革”、上山下鄉等運動使他們飽受摧殘,飽經磨難,他們用淚水將破碎的心靈彌合,用意誌將敲碎的生命組合。陰霾散去,“太陽把第一縷微笑/認真地交給我”,改革開放的春風喚醒了早春的生命,“在野花的竊笑中/我溫柔地呼喚”。這是一代青年人的心聲。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他們成為了共和國的希望和生機,在呐喊和呼喚中揚起了生命的風帆,升起了美好的“願望”和美麗的“憧憬”,像誇父逐日般地走向了“跋涉者的路途”。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青年滿懷激情、堅忍不拔、鍥而不舍在理想之路上艱難前行的形象。
在白德成的後期作品中,給人更多的是理性的啟迪、心性的思考。因為曆經了過多的人生曆練,當他再次以一個詩人的角色出現時,激情已被理性所置換,衝動已被思考所替代,詩中也顯現了佛學精神和禪學思想,給人以啟示和教化。如《燕山今日有雪》中的“今天落雪了/雪花死得很幹淨/大地是它的塚”。這是寫雪,又何嚐不是詩人的精神向度呢?雪花一身潔白,上天是它的胎衣,大地是它的墳塚,沒有沾染世間的汙泥濁水,令人讚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在世俗的社會能夠保持這樣的潔淨之身,不也正是我們所希冀和追求的嗎?再如《端午節隨想》:“三千年的糯米/粘住了誰的牙齒,諾諾無語/無數次的龍舟演繹/讓落水的日子變成戲水的日子/其實/楚和秦,誰滅了誰/都是在這片土地上盤桓/國與共,誰勝了誰/都會用一種語言去歡呼”。詩人摒棄了階級、國家和政黨的紛爭,從三千年的曆史推進中捕捉到了永恒:“楚和秦,誰滅了誰/都是在這片土地上盤桓/國與共,誰勝了誰/都會用一種語言去歡呼”,曆史在經過了“無數次的龍舟演繹”,終於塵埃落定,“讓落水的日子變成戲水的日子”,讓戰爭變成了和平。這是曆史進程的歸結,也是社會發展的規律。但這種理念的顯示不是硬性的指認,而是托物言誌,借形傳神,讓人既賞心悅目,又心領神會。如這兩首詩中的“雪花”和“端午節”都是人們喜歡的景物和節日,對其中所蘊含的理性也就心悅誠服地理解和接受了。這如同法國作家法朗士在《樂圖之花》中所說過的那樣:“書中的每一個字都是魔靈的手指,它隻撥動我們腦纖維的琴弦和靈魂的音板,而激發出來的聲音卻與我們心靈相關”。這樣的詩是“撥動我們腦纖維的琴弦和靈魂的音板”,使我們發出與詩人和弦共振的共鳴。
當然,詩人也並沒有冷卻感情,而是蓄之愈久,燃之愈旺。他的心靈之火始終在燃燒,他的詩經過淬煉之後,更有了一種感染人心的動情力。如《假如一個地方,被思念泡了二十年——為海南省建省二十年作》就是一首令人潸然淚下的感人詩篇。詩人回憶了他在海南創業時與海南形同一體的情感:“隻因為那個時候/我的頭發曾經在一夜之間/變成纏繞椰枝的翠綠/我的耳朵變成諦聽海浪的貝螺/我的手臂伸成棕櫚的筆直/我的腳趾早已生出胡椒的根須,抓緊土地”。詩人用形象的比喻,訴說了與海南銘心刻骨的深情厚誼。爾後,詩人又用了對比的手法,寫了二十年後的情景:“我頭上的青絲,已經變成北方的蘆荻/我熱戀中的女人啊,已是昨日的蝴蝶/我的海岸線,我的海盜旗,我的海星星/我的海風中飄蕩的,一聲呼喚啊/隻是一隻幹枯的椰殼/心事重重地被嵌在往事的牆上。”這與二十年前闖蕩海南的青春時節已大相徑庭,但情感依舊、思念如常:“或許一隻船錨,在海水裏浸泡許多年後/會變成一枝珊瑚/最怕的是被淡水殘忍的清洗/假如一個地方,被思念泡了二十年/溫情地變成另一個故鄉的時候/最擔心的是被兒童很認真地/盤查。”海南被詩人的“思念泡了二十年/溫情地變成另一個故鄉”,就像“一隻船錨,在海水裏浸泡許多年後/會變成一枝珊瑚”,但依然堅挺,與大海融為一體。再如在《給母親——寫給母親八十九歲壽誕》中對母親報恩的情感:“母親,是春天/我是被春暉洗滌過的一地寸草/有什麼理由不去葳苼而翠綠地生長/春天,是母愛/我是被母愛覆蓋過的漫天目光/有什麼借口不去莊重而感恩地回望”。詩人把母親比作“春天”,把自己比作“寸草”。“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自己雖“是孟郊的寸草”,卻“無法報答三春的光輝”,況且“春天不需要回報”,寫出了母愛的無私和博大。接著詩人寫了在母愛的滋潤下生命成長的過程:“落地生根,是一粒精子在發芽/十月懷胎,是一粒種子在歌唱/我的生命是精血孕育是乳汁灌溉/母親用後背作一隻捆綁的搖籃/讓我在搖晃中聽那種遠離故鄉的歌謠/後來我會唱這種歌謠時/我一唱,春天就老了/因此,母親背孩子的後背駝了/站著,像一座古老的橋/我從這橋上走過的時候/聽見歲月的河流在橋下靜靜地流過/我的歌聲因此傷感而喑啞。”母親為了孩子們獻出了一切,直到“後背駝了/站著,像一座古老的橋”,她用自己的生命之橋,承載著孩子們一個個地“從這橋上走過”,直到“老了”。這是一首感恩的詩,是一首獻給母親的詩,至真至純,至孝至愛,感人肺腑,催人淚下。隻有大孝之人,才會有大愛之詩。可以這樣講,如果一個人對母親不孝,他就不是一個好詩人。詩人是一個孝子,所以他才稱得上是一個好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