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凶荒 尾聲(3 / 3)

天上下著雨,人們流著淚。滿街的雨水“嘩嘩”流淌,殘破的東西街和南北巷兩旁稀稀落落地各站了兩行麵容青黑憔悴如久居地獄的鬼一般的男女老弱。有根拉著銀兒出來了,吉蘭一手扶著一瘸一拐的父親吉延一手牽著弟弟吉昌出來了,馮英乾扶著馮源夫婦出來了,馮康乾扶著父親馮春出來了,榮耀祖、暢順景帶著家人出來了……村子裏隻要能挪動的人都出來了,家家四門大開,傾巢而出。曾經為擁有七千八百畝洪水地而驕傲,曾經為擁有“糧囤”美譽而自豪,曾經在過去繁華鼎盛、風光無限的將軍寨,而今凋敝得慘不忍睹。那篇碑文的作者宋子庚先生,一手打傘一手拄杖,從南北巷一路走來,又朝東西街一路走去。他一邊與每個幸存下來的人打著招呼,一邊默默地點數,走到馮源麵前的時候,他站住了。兩人四目相對,同時激動地叫道:“馮老爺!”“宋先生!”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你還活著!”“你也還活著!”“村裏一共剩下四百九十九個人了。”宋子庚仰天長歎:“八百多條人命!八百多條人命啊!”

這時,從杜家的馬棚內又走出一個人來——麵容浮腫卻紅潤的寡婦李紅朵挺著個大肚子,趿拉著兩隻破繡花鞋從家裏闖了出來,手裏揮舞著一柄舀飯用的葫蘆瓢,滿麵雨水和著淚水,邊跑邊喊:“老天開眼啦——死不了啦!老天開眼啦——死不了啦!啊哈哈哈哈……”她瘋笑著一頭撲倒在有根夫婦的懷裏,嗚嗚地大哭起來。淚眼迷離中,紅朵發現媽媽的肚子居然微微地鼓了起來。紅朵有些驚喜地指著媽媽的肚子不由問道:“媽,你——”銀兒摟著女兒的頭,眼裏淚花滾落,點點頭道:“是。媽本不想生了,可是死了這麼多人,媽想想隻有你一個,太少了。”誰也不曾想到,在這場饑荒中,有根和銀兒是災難夾縫中最大的幸運者。佃戶家庭,無錢無糧,沒有賊娃子惦記;嫁了女兒,免了租子,得了彩禮,還多得了兩石糧食;女兒被王象霸占,也靠王象生活,還不時給父母一些接濟。這三個因素使得有根和銀兒能夠安然度過災難,並在後來生下了紅朵的弟弟李紅光!

冒著歡笑的春雨,一隊馬車緩緩進了將軍寨——遠在蘭州的馮秉乾親自押著四十輛馬車回來了,車上裝載的全是救命的糧食和金銀細軟!這次馮秉乾是千方百計說服了母親,變賣了在蘭州所有的資產,傾其所有,花大價錢雇了蘭州有名的威遠鏢局,長途跋涉,終於回到了這塊充滿親情的土地。車隊中間那輛轎子車上,坐著馮秉乾的母親——一個穿著雍容華貴、保養得白白胖胖的老太太!與老太太同坐一車的還有馮秉乾的妻子和三個孩子。

但將軍寨仍未徹底走出凶荒,幸存者仍未達到最後的幸存。據史料記載,一場甘霖過後,朝廷緊急撥發種子,並提供牲畜,讓百姓及時播種秋糧,不料,當莊稼長到半人高之際,老天再次降災,遍地碩鼠,老鼠翻天,把地裏的莊稼盡數啃食一光,連家裏的器物也都啃噬毀壞,秋糧收獲無幾。鼠害尚未除去,又一場災難降臨,野狼成群結夥下山,不知有多少人被咬死,成了野狼的美餐。狼害將退,瘟疫流行,據《稷山縣誌》記載:“清光緒二至四年(1876——1878)頻旱。赤地千裏,樹皮、草根、幹泥、雁糞俱搜刮充饑。冬盜發土塚,祖孫、父子、母女、夫婦、兄弟相食,道饉相望,閭左枯骨成丘,廬舍拆毀無數,縣北附山村落盡數餓斃或十之七、八,地每畝僅值錢數十文,鬥粟價銀四金。”又載:“光緒四年夏,瘟疫流行至秋,死者相枕藉。到光緒六年(1880),全縣共存21698戶,計74716口人,比光緒三年前減少149631口人。”站在春雨中喜極而泣的將軍寨的子民們,還將在即將來臨的鼠災、狼災和瘟疫中接二連三地死去。

當我為我的文章畫上最後一個符號,紅朵搶先一把把從電腦中打印出來的草稿拿到手裏,與那一片黑壓壓的“鬼”一起“呼啦”一聲跪了下去,朝我磕了三個響頭,一陣風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應聯合國環境保護署之邀赴北極考察,站在破冰船的船舷上,我先是發現那些冰層不破自開,接著就看見冰塊急劇融化,北冰洋一改千年之態,冰山冰水順著太平洋和大西洋急瀉直下。破冰船被冰山撞擊得百孔千瘡,左右打轉,漸漸下沉。忽爾,船體冒出一架小飛機,考察團員們棄船登機逃生,卻無處降落。在五千米高空,我透過望遠鏡看見了水漫地球的那一刻——先是英倫三島不見了,繼而,北美、北歐成為一片汪洋。地球人類空前大亂,急欲乘飛船逃離地球。忽爾場景又切換到我居住的那個農家小院,那個溫暖的家!村裏的街道上急流咆哮,水位急劇漲高,衝倒了圍牆,水從窗戶灌了進來,也把死人一個個甩了進來。我挽著老爹老娘老妻及子女正不知所措時,紅朵與王象一夥忽地飛進來,一人背起一個,一陣風聲鶴唳,來到一座山峰。紅朵道:“你寫的書稿我們已燒給了地藏王菩薩,隻是現在全球氣候變暖,就連千年堅冰都融化了,水漫地球,地府全被淹沒了,閻王帶著小鬼全部逃上了三千層高天,那些生死簿之類的東西全都毀了,一頁都沒剩下,三界秩序大亂,我們投生無門了。”

噩夢醒來,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