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凶荒 第一章(3 / 3)

想是這一方黎民作孽深重,遭此天譴?

非也,非也!

抑或是大清朝氣數將盡,天公降罪,帶累黎民?

無論如何,將軍寨所有的人心頭都壓上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那就是大難來臨了!

夏糧歉收,秋糧絕收。將軍寨的子民們陷於極度的恐慌之中。在他們的記憶中,這個千百年來有名的“糧囤”村子,還從來沒有過為吃而發愁的先例,即便在曆朝曆代的多次饑荒中,將軍寨人粗糧拌上野菜也罷,總能勉強度過難關,這一次,隻怕是死多活少,在劫難逃了。

東家不斷催租,還是看了老部下的麵子或是多年鄉親的情分,不同程度給與了減免,但地裏打不下糧食,連自個一家的口糧都不夠,拿什麼交租呢?*得緊了,各家都稍微交上一點,卻是杯水車薪,連租子的四分之一還不到。各家免不了一次次上東家門求情、甚至下跪,求東家高抬貴手,緩到來年好收了再交。各家都在精打細算,飯食中摻入更多的野菜,有的人家把細糧換成粗糧,一斤換斤半,以圖增加糧食數量,想方設法度過這場饑荒。就連住在東城根的馮春也開始為溫飽發愁。馮春是馮源的叔伯兄弟,尚在五服之內,當年馮家先祖定居將軍寨時,購置田產,先祖臨死時,把田產一分為二,分給了馮源的爺爺和馮春的爺爺,隻是馮源祖孫三代都是過光景的好手,以至於家業越來越大,成為將軍寨乃至全縣的首富,而馮春的爺爺不善經營,所分田產日益減少,到了馮春這一代,僅剩下不到三十畝土地和一座四合院了,正常年份,馮春也算是個殷實之家,遇上這樣的年景,秋糧絕收,夏糧畝產不足一百斤,三十畝地的收成也就是三千斤左右,一家五六口,要吃飯要花銷,這三千斤小麥哪裏經得住?好在長子馮康乾跟隨馮源的長子馮秉乾在蘭州經商,每年也有些指望。此時的馮春心裏雖有一絲憂愁,但想到危難之際還有叔伯哥哥馮源坐底接濟,也就稍微寬心了一些。

旱災和蝗災在大範圍內掀起了空前的恐慌,縣太爺楊兵禮派人四處打探災情,寫了災情報告,緊急遞交絳州衙門。各州縣的災情報告雪片般彙集太原,擺在安徽籍山西巡撫鮑源深的公案之上。當時,有道光十三年榜眼、當朝名臣楊釗也致函鮑源深,勸他奏明皇上,懇求朝廷采取措施。鮑源深表麵上對楊釗顯得很尊重,也著實誇獎了老楊一番。心裏卻怪這老頭多事:“肉食者謀之,何需諫矣!”

作為山西巡撫,鮑源深看到的不是山西糧荒,而是近年來開始出現的罌粟種植,他認為這是造成糧荒的主要根源。他給皇上的奏章中,先是說現在全國各地種鴉片的情況不在少數,而且相當憂慮地指出,如果碰上大災之年,這勢必造成大饑現象,朝廷應該申明舊例,激勵臣僚積極禁煙。一個月以後,他又一次上奏提出設立義倉以備荒歉的建議措施。而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努力向兩宮皇太後表明自己對於災荒懷有長遠的考慮和擔心,並沒有實際提到山西的災情。因之,各州縣請求賑災的稟報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消息。

由於幹旱,冬小麥無法下種,將軍寨的災民們在極度的恐慌和絕望中度過了光緒二年的秋天和冬季。日子難過日日過。臨近年關,家家戶戶的糧食已所剩無幾,盡管一再節約,畢竟土地所產的糧食有限。人們開始挖草根、剝樹皮充饑,甚至把麥草碾碎了拌上幹泥,努力地往下咽,到處都是泛白的糞便,有的人吃了拉不出來,活活撐死。張列娃是一條粗壯的漢子,飯量奇大,他妻子王枝枝是王步成的妹妹,也就是王象的姑姑。她自小就體弱多病,尤其在生了兒子張吉生後,由於家庭生計維艱,月子裏沒有養好,身子骨更是虛弱不堪。他們的兒子張吉生現今已經十三歲,也如其父張列娃一般飯量奇大,父子倆一頓飯能吃別人一天的口糧,拳頭大的窩窩頭,兒子一頓吃五個,老子一頓吃八個,要是吃麵條,父子倆每人要吃猴戴帽兩大海碗,或者是吃一海碗外加兩個窩窩頭,因之,他家就成了全村有名的“三快”戶,那意思是說他家每年夏收是:麥子收割快、場上碾打快、糧食吃得快。未到年關,張列娃家裏早已是米缸麵翁都見了底。列娃的妻子肚子餓得實在頂不住火兒了,尋思照這樣子自己也活不了幾天了,還不如一死了之,也不拖累丈夫和兒子,省下吃的也好讓他們活命。他趁列娃外出尋找吃食的當兒,拿條繩子懸梁自盡。列娃和兒子哭得聲嘶力竭。有根、耀祖、順景等人幫襯著到野外挖了坑,將列娃老婆用一張席子卷了下葬了事。埋人回來的路上,有根幾個在村西大澗裏看見一堆女人衣服,一旁還有許多血跡。榮耀祖就說:“這肯定是誰家的女人叫人殺的吃了!聽說青龍鎮上拽娃一家三口前天晚上突然失蹤了,說是被人殺的吃了。”有根道:“我也聽說鄰縣河津、萬泉有人在路旁挖個坑兒,幾個人躲在坑兒裏,有單身之人路過,就從坑兒裏跳出來,把人殺死吃了肉。”

傳說歸傳說,畢竟沒有親眼所見,有名的“糧囤”將軍寨比起其他村子來,情況還是要好一些,他們根本不會相信,人,真的會吃人?那和畜生、和野獸有啥兩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