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凶荒 第一章(2 / 3)

吉延道:“杜兄,還有一個理兒,你看,我們兩家的幾十個佃戶,都是先祖部下的後裔,這些人的祖先跟上我們的先祖出生入死,南征北戰,都是生死兄弟,你說我們能硬*著要租子?你杜兄祖祖輩輩就是本地人,雖說和佃戶沒有生死之交,但也是多少輩的鄉裏鄉親了,還是把手抬高一些,將湊著過去吧。”

杜千一沒有吭聲。

馮源接著說道:“你看眼下,世道混亂,戰亂頻仍,咱做事得留點餘地才是。有些事不能太認真,你說道光年間大旱,我們兩家承擔了汾河以北半個縣的皇糧,那是多大的損失呢?你當我們願意?情勢所迫罷了。官府*迫,你敢不給?”

杜千一道:“你們其實也不冤,不是給了你們一個從八品嗎?”

吉延道:“唉,那是虛銜,有啥用哩!”

馮源道:“世事沒有個不變的,你看當年有根家那是啥光景?他爹神棰李舉當年名揚四方,家裏也購置了數百畝土地,經過了義和團那場事變,李舉一死,全家逃亡,幾年下來,甚甚都沒了,成了你家的佃戶。”

杜千一道:“說的是呀,就連有根的命也是宋老爺宋書奇撿回來的哩。”

宋書奇當年也是村裏一個富庶戶,有田產四百多畝,院子四座,房屋三十多間,祖上幾代都是書香傳家。宋書奇雖然沒有考取功名,但也是飽讀詩書。當年,宋書奇一邊經營者田產,一邊為神棰李舉打理賬務,光景過的十分滋潤。神棰李舉死後,有根和他娘遭到通緝,有根娘在逃亡途中死亡。數年後,宋書奇不惜變賣田產房屋,花費巨額資金買通官府,才救了有根一條命。而自己的家業從此一蹶不振,田無一壟,僅剩下最後一座院子聊以居住。宋書奇的兒子宋子庚也因家道中衰而沒有考取功名,而今靠開辦學館養家糊口。

說起宋書奇,大家都讚歎不已。

轉眼到了秋天。由於夏收後下了幾場小雨,地裏的秋莊稼長勢喜人,高粱、玉米都長了半人高,眼看著就要吐穗了,穀子、黍子、豆類也都芽葉嫩綠,就連張列娃偷偷種的二畝罌粟也長得十分精神。但很快老天就高高地吊了起來,一連多日天上不見一絲雲彩,暑毒籠罩,伏旱連綿,眼看著莊稼開始打蔫兒。這天,李有根、榮耀組、暢順景、張列娃等佃戶都在田間鋤草。休息的當兒,幾個人又不約而同來到那棵大柿子樹下。有根點燃一鍋旱煙,邊抽邊說道:“再過半個月不下雨,今年這一茬秋糧就又沒指望了。”張列娃從有根手裏搶過旱煙鍋子,抽了口道:“有根哥,你幾個看見了嗎?這幾天地裏螞蚱和西鱉蟲(注:當地土語管蝗蟲叫西鱉蟲)亂蹦亂跳,一片一片的。”有根道:“可不是麼,早年間聽老輩子人說蝗蟲吃莊稼,我看今年這樣子不是好兆頭。那蝗蟲兒子長起來快得很,一夜之間一成十、十成百、百成千、千成萬。”榮耀祖說:“得想個法子擺治擺治,要不然,地裏連草帶苗都給你啃個精光。”暢順景問道:“有啥好法子呢?”

過了幾日,莊稼不斷長高,地裏的蝗蟲也日益增多。所有的佃戶都在地裏捕捉蝗蟲,拿回家去烤了吃肉。無奈,蝗蟲數量的增多遠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這天,有根他們正在地裏幹活,遠遠看見黑鴉鴉一片,遮天蔽日而來,天色一下子黑了起來,蝗蟲薄薄的翅膀高頻率震動著空氣,嗡嗡嚶嚶的聲音猶如狂風呼號,更似千萬台機器的轟鳴,勢如雷霆萬鈞,震耳欲聾!

幫助爹爹拔草的紅朵急忙喊:“爹爹,不好了,西鱉蟲反了天了!管不了了!”有根和張列娃幾個趕忙吆喝地裏幹活的人,收拾地裏的柴草,點起一堆堆的煙火,在“劈劈啪啪”的聲響中,被燒掉翅膀的蝗蟲成百上千的掉落下來,村裏能出動的男女老少一起出動,有的拿著打花鼓的鑼鈸家夥,有的拿著洗臉盆,哐哐當當敲了起來,滿世界混雜著蝗蟲的轟鳴和金屬器具的鏗鏘聲。馮源、吉延、杜千一等幾個財主老爺也領著長工短工們在地裏四處燒火放煙霧。然而,蝗蟲們似乎根本就不懼怕,完全像一個有組織的龐大軍團,千軍萬馬集體行動,人們一腳踩下去,至少都有兩三隻蝗蟲死於非命,地裏捕蝗的人,頭上、身上到處都飛舞著、趴伏著蝗蟲。蝗蟲飛過的地塊,到處是一片嚓嚓嚓、沙沙沙、噌噌噌的啃食聲,眼看著莊稼、雜草、青澀的柿子、甚至連樹皮都被吃光。一連三天的功夫,全村男女老少幾乎全都沒有合眼,七千八百畝肥沃的土地,就在這三天中變成了一片光禿禿的不毛之地!長勢喜人的秋莊稼,曾經給佃戶們帶來了無限的希望,而今如肥皂泡一般徹底破滅了!

蝗蟲軍團漸漸飛去,飛向別的村莊,周圍各村、各縣、整個華北五省全部無一幸免。疲憊不堪的將軍寨子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坐在地壟墊畔,蔫頭耷腦,嘴唇幹裂,眼窩裏泛出血絲,欲哭無淚!

馮源、吉延和杜千一三個老頭拄著拐杖,在管家陪同下站在地頭,仰臉朝天歎息!

天絕人也!天絕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