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友良剛開始時並不以為然,心道,這不平白添了許多功夫嗎?
他試著在白紙上記了幾個項目之後,才漸漸發現這個方法的好處,又問:“少東家,為何成本、盈餘的增加是借,而不是貸?”
樂琳一下子也反應不過來,“借”和“貸”字麵上有什麼區別嗎?
她也不是專業人士,上了兩學期的會計學原理選修課而已。
隻記得當時教授說過,複式記賬法起源於意大利佛羅倫薩的銀行業,“借”是debt,是銀行家放出去的錢,“貸”是credit,是銀行家收回的錢。想來,也不過是標記而已。
便回道:“借與貸都不過是符號而已,記甲與乙、左與右也一樣,全部反過來記也可以的。”又打趣道:“鄭掌櫃喜歡的話,左邊畫個烏龜,右邊畫隻兔子,收入記龜三百貫,盈餘記兔一百二十貫,也無不可。”
樂琳轉念一想,萬一鄭友良真的顛倒過來記,到時候看賬本的時候又要重新適應一番,也是麻煩,於是囑咐說:“雖然這隻是我的習慣,但如意齋的賬本,也是為了讓我過目,那還是依我的習慣寫吧。”
接著,又手把手教鄭友良如何記資產賬、負債賬,夥計薪金應如何記,賒借貨物該如何記,店麵翻修又要如何記……
寫了大半本賬本,鄭友良漸漸熟手,心中暗暗稱奇。
這方法雖繁瑣,但實在精妙至極!如此一來,店裏的賬目不管如何繁複周轉,都能有條不紊。賬本上記的每一個項目的來龍,便是其自身的去脈。
他不由得拍手大歎道:“這法子,妙!實在妙!”
樂琳見怪不怪。
複式記賬法,是會計史上跨越時代的進步。歌德說過,複式記賬法是一門藝術,西方的資本主義發展,離不開複式記賬法的發展。
而中國古代不完全的複式記賬法“三腳賬”,也要到元末明初才形成。
那即是說,鄭友良現在所學的記賬方法,比他的時代先進了幾百年,也無怪乎他這麼激動。
做了記了幾個賬目之後,鄭友良愈發上手。
忽見他抽出一張新的白紙,快速地寫著一些與賬本無關的項目。
樂琳莫名奇妙,但眼見他凝神貫注,也不忍打擾,隻好靜觀其變。
鄭友良越寫越快,似乎不用思考,不到片刻,白紙便寫滿密密麻麻的賬目。
這一項項的賬目,是當年聚珍閣老掌櫃嫁禍他而做的假賬。
他在心中,何止記了百次、千次?
無數次,他在腦海中審視這些賬目,憑他後來的本事,反複細看之下,當然能找出破綻。
不,不夠,還不夠。
他心心念念的境界,是像當年的老侯爺那樣,片刻決斷。
這麼多年,他都已經放棄了,隻盼著,到九泉之下再找老侯爺解答。
如今,用少東家教的方法再看這賬目,漏洞何止百出。數條賬目有入無出,為了陷禍他,又平白刪掉了幾條賬目,套進”借“、”貸“的天平上,左右完全對不上。
當年的老侯爺,用這妙法,加上他一貫了得的心算技巧,自是一眼看出破綻。
鄭友良心中感慨萬千,執筆的手,不住顫抖。
他忽而想起,在東市的太白樓裏,有個老秀才時常在說書,有時說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有時說說綠林好漢的傳說,他都愛聽。
有一天,老秀才不知道抽什麼風了,不說故事,竟說起《論語》來,講到一句“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早上聽說了人生的大道理,即使傍晚死去,也不枉了。
鄭友良當時不以為然,覺得老秀才迂腐。
而此刻,他竟忽爾明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滴答、滴答……
無法抑製的,淚一滴接一滴,漸沾濕了宣紙。
樂琳不知鄭友良心中的感概,卻見他老淚縱橫,口中喃喃道:“朝聞道,朝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