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時光長河的這一邊,凝視著一個從數萬年前走來的身影,帶著小心翼翼的仰慕。
他一開始為對方那高深的修為而驚歎,為其淵博的知識而敬服,漸而被他蘊藏著悠長歲月的眼眸所吸引,為他冷漠之下偶爾流露的溫柔所傾倒。
然後,一念生而愛欲起,終至萬劫不複。
他低低笑了起來,胸膛亦有些微的起伏。
……多好啊。
倘若姬臨川便是沉淵真君的話,想來能夠應付得了這重重劫難,甚至破界飛升亦非難事。
而他……而他……
他隻是一片殘缺神魂,連接近的資格都被剝奪。待其飛升之後,更是隻能徒留於此,再不相見。
所以,在這下界之中——
能多看他一眼,便多看一眼吧。
……
魔域第八重。
鋪天蓋地的魔物占據了整個世界,數個背生雙翼的高階天魔正在天空之中逡巡,猩紅的瞳孔緊盯著下方每一寸土壤,不放過任何人類的血肉。
它們是天生的捕獵者,凶殘的代言人。
鬼煞宗。
陰魂呼嘯,鬼哭狼嚎。
黑袍魔道修士們驅使著招魂幡,極力抵抗著天魔的侵襲,無數厲鬼咆哮著衝出結界,又被無盡天魔衝散,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天魔沒有魂魄,不入輪回,鬼煞宗修士的鬼魂隻能夠消耗,卻得不到補充。
數量繁多的天魔仿佛沒有盡頭,諸多修士的所感受到的,隻能是愈發沉重的絕望。
那層籠罩宗門的淡黑色結界越來越弱、越來越薄,最後終於堅持不住發出一聲悲鳴。
結界碎裂。
與此同時,主持結界的數名長老齊齊噴出一口鮮血,昏迷了過去。
沒有結界的防禦,無數天魔蜂擁而入,將外圍的修士撕裂開來,拆吃入腹。
血肉/漫天飛舞,卻沒有一絲一毫能夠落於地上,全部被吞噬殆盡。
“快逃啊!——啊啊啊啊啊!”
鬼煞宗內部一名修士雙目圓瞪,驚聲道,隨即卻被垂直俯衝而下的高階天魔雙手抓住,拽上天空。
隻一瞬之間,便被切割成數段,入了天魔腹中。
到處是四處逃跑的修士,縮在隱蔽處哭泣的修為低微者,還有在原地堅守之人,在天魔的圍獵之中卻顯得那麼弱小,那麼可憐。
在死亡麵前,再如何無惡不作、心狠手辣的魔修,都無法抵得過心中的恐懼。
鬼煞宗密室,一名麵容陰鶩的鬼煞宗長老躲藏其中,豆大的汗珠滾滾流下,神情有種扭曲的興奮。
他是慶幸的。
他本應還在為維持鬼煞宗結界輸出靈力,卻第一時間發現結界快要崩潰,因而果斷放棄了繼續支撐,退回宗內躲藏起來。
雖說結界沒有他的支撐,會比預計的時間還要早上數個時辰崩裂,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他保住了性命。
鬼煞宗亡不亡,又有什麼幹係?
數十年前,那次九幽秘境之行結束後,他不但得罪了魔尊弟子離淵,還讓宗門弟子損失慘重,回來便被鬼煞宗宗主降下責罰。
堂堂宗門長老,這些年的待遇卻比一個外門執事還不如。
不過,反正鬼煞宗很快便要消失了。
這些天魔除了人命之外,對丹藥法寶不感興趣,到時候天魔退去,他掌握了鬼煞宗全宗的資源,天下之大,又有何處去不得?
他這般想著,臉上興奮之色加劇,將數重禁製落在密室門上,讓其更密不透風。
隨即便盤膝坐下修煉,等待天魔退去之時。
外麵的嘶吼聲漫天,間雜著尖利而絕望的叫聲和哭泣,透過重重石壁,透入鬼煞宗長老的耳邊,非但沒有讓他生出一點點同情,隻在內心竊笑。
待外界的聲音平息下來,鬼煞宗長老睜開雙眼,目中有貪婪的光芒閃過。
他站起身,匆匆忙忙的貼近石壁,聽著外界的聲音。
正在此時,一隻如同枯枝般的血紅手臂猛然插入進來,在他的耳邊擦過。
鬼刹宗長老瞳孔驟然收縮,裏麵逸散出濃鬱的恐懼之色。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伸手想要再為密室之門再添上幾重禁製,卻被恐懼壓得完全不能動彈分毫。
石門被強行破開。
一隻形容猙獰的高階天魔走了進來。
“不——!!!”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骨煉宗和極樂仙宮。
隻不過比鬼煞宗要幸運的是,兩宗的功法並沒有完全被天魔克製,門內儲存的靈石也還算充足,足夠支撐著結界不至於立刻崩潰。
但這也是暫時的。
隨著天魔的實力越來越高,結界被攻破是遲早的事情。
“幸好提前將淩玥送走,不然留在此處,也不過死路一條……總算沒有斷了仙宗的傳承。”
困守在極樂仙宮內的妙舟仙子的滿身狼狽,她看著周圍愈發消沉的弟子們,幽幽歎一口氣。
若說魔域三大宗門此前對魔尊的態度是畏懼、是臣服,而今卻隻有無窮無盡的怨恨。
若非魔尊強行封鎖魔域第八重,他們也不至於連退走的後路也被斷絕。
而今……除非魔尊散開第八重結界,否則無論躲到哪裏,都會被這些無孔不入的天魔撕成碎片。
他們已無路可逃、無路可退。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裏麼?
……
魔宮外圍。
數日之前,三大宗門便已經商量好,每派各出一名渡劫期長老,前往魔宮覲見魔尊,懇求其打開結界,再不濟,讓他們躲進第九重也好。
隻是,魔尊已經數日沒有理會三宗傳訊,此次前來,他們也做好了覲見不成隕落的準備。
但事情卻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穿過重重魔物趕來,卻發現之前本被無數魔物填滿的魔宮結界之外,現在卻連一隻天魔都沒有。
仿佛裏麵有什麼讓他們極為畏懼的事物,讓這些沒有理智的嗜血天魔都本能地退避數裏。
——以魔宮為中心,十裏之內,不見任何天魔。
三大宗門長老疑竇叢生。
他們本已經被數名高階天魔追殺的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但入了魔宮範圍之後,那些天魔卻隻是用毛骨悚然的目光看了他們幾眼,便扇著翅膀離開了。
著實詭異。
但三大長老卻也顧不上其他,連忙拿著令牌走進魔宮結界,貼了上去,試圖向魔尊發送消息。
沒有回音。
一滴滴汗水從他們的額角流下。
他們手握著三大宗門最後的希望,實在不應當就此放棄。所以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試圖傳訊,拚上會讓魔尊發怒的可能,也不曾轉身離去。
終於,數個時辰之後,結界出現了一絲漣漪。
三大長老對視一眼,麵上均帶了些許喜色。但下一秒,他們掌心卻感覺傳來一陣龐大的衝擊力。即便有著渡劫期實力,他們仍舊被結界瞬間拍飛。
三人直接暈了過去,倒在離魔宮九裏之外的地麵上,不遠處便是黑壓壓的天魔橫行,卻沒有一個敢於上前,將這三名鮮活血肉吞吃。
魔宮結界再度恢複平靜。
……
漆黑的魔宮之中,漆黑建築連綿。
籠罩黑袍的傀儡東倒西歪倒了一地,滿目蕭索,數月沒有打掃的地麵上爬滿了黑紅色的詭異藤蔓。
那些藤蔓似有意識,緩慢地在地上蠕動著,觸動枯枝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音,透出一種幽深的恐怖。
沒有任何人聲。
一行早已幹涸的血跡向魔宮主殿蔓延而去,血跡沾染的地麵,是黑紅藤蔓唯一不敢占據的地方。
主殿厚重的大門被重重閉上,裏麵的空間漆黑一片,連幽冥鬼火燈都沒有點開。
看不清任何東西的黑暗之中,唯獨一雙血色的眼眸異常明亮。
那明亮並不是屬於少年朝氣蓬勃的清亮,而是一種欲求不滿的深切渴望與不似人類的凶惡殘忍交織在一起的明亮,亮的甚至有些瘮人。
有一種詭異的、仿佛堅硬的物體相互摩擦的聲音在這個空間之中不斷響起。
而與此同時,宮殿內部的四周也會有極為隱蔽的波動一閃而逝。
若有陣法宗師在此便會發現,整個宮殿都被人為地設下一層又一層繁複至極的上古結界,並且都是一旦設下便無法撤銷,隻能等到力量耗盡亦或被強行破解才會解除的單向結界。
而很顯然,這些結界正在被破壞。
……被困在裏麵的人破壞著。
隻是那數以萬計的結界數量,卻並非一時半刻可以完全摧毀的。
那硬物摩擦的聲音還在繼續,隻是越來越慢,黑暗中那雙明亮的眼睛也緩緩黯淡下來。
很快,右邊血色眼眸便完全隱沒在黑暗之中,而左眼血色仍舊存在,卻沉澱成了更加深沉的顏色,幾乎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
那不斷碰撞摩擦的聲音停止了。
有人打了一個響指,幽冥鬼火燈亮了起來。
幽藍的燈光之下,魔尊的麵色蒼白至極,近乎邪異的俊美麵容之上,沾染了一絲極為鬼魅的氣息,仿若從無盡深淵之中爬出來的厲鬼,不似活人。
他低頭漠然看著自己的掌心,指尖因為長時間的對結界的抓撓,已經血肉模糊。
他極為冷淡的笑了笑,似乎在嘲諷著什麼東西。
隨後,他有些艱難地抬起手臂,利用周圍湧動的魔氣和自身鮮血,伸手勾勒出一層又一層繁複的結界,將宮殿周圍那些破壞掉的結界替換,掉構建成一個更加堅固的牢籠。
他的神魂之力在不斷地消耗著,深重的疲憊感蔓延在四肢百骸,不屬於他的力量在橫衝直撞,卻被牢牢禁錮在體內,腦海中傳來嗜血狂暴的嘶吼——
“閉嘴。”
他冷冷道,低啞的聲音壓抑而破碎。
身形搖晃了一下,他靠著結界滑落下來,漆黑的衣擺鋪散在地上,上麵血色紋路蜿蜒。
在他的腰腹之處,隱約可見一道長長的傷口,傷可見骨,卻已經沒有鮮血流出,隻能看到裏麵白色的骨骼,表麵帶著淡淡的烏黑之色。
他從喉嚨深處溢出難耐的喘息,冷汗一滴滴滑落,拚盡全力用指尖劃下最後一道結界。
隻願這個自囚的牢籠能堅固一些……再堅固一些。
這般想著,他揮了揮衣袖,將燈火全數熄滅。
黑暗再臨。
他閉上雙眼,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停止,一種詭異的窒息感湧現。
有光怪陸離的聲音向他籠罩而來,濃重的陰影悄然落下。
血色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