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輕柔甜美, 如出穀的黃鶯,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譚慎衍嘴角不由自主的浮起淡淡的柔意來, 恩了聲, 雙手撐著窗戶, 輕輕一躍翻了進去。
寧櫻聽到著地的聲響, 暗暗留意著東邊牆角的動靜,悄無聲息,金桂銀桂白天累著了, 這會兒依然沒有轉醒的趨勢,她暗暗鬆了口氣,扁著嗓子小聲道, “凳子在你往前上五步的距離, 小聲些,別驚動金桂她們。”
黑暗中, 雙眼看不見, 耳力比平日的要好, 他耳朵動了動, 聽著她的呼吸聲, 有些輕, 帶著絲忐忑,刻意放緩了似的,她待身邊人向來很好, 而她的丫鬟待她也是真心, 主仆之情溢於舉手投足,他眸子一軟,暗道金桂銀桂一時半會醒不了,她用不著緊張。
隻是,她不清楚緣由才會這般提醒罷了。
寧櫻站在床邊,手搭著簾帳,一動不動,聽聲音辨認他的位子,聽到凳子被人拉動磕嗤了聲,隨後便安靜下來,她確認他穩穩坐下了才順著床沿坐下,小聲的和譚慎衍說話,“夜裏不太平,可知衝著誰來的?”隔壁院子婆子罵罵咧咧的鬧著,該是發現了什麼,寺裏沒有野貓,多半是有人故意鬧事,就是不知那人背後的目的。
她手伸向床頭的枕頭,豎起枕頭靠著床頭,然後脫了鞋,慢慢躺下,靠在枕頭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轉頭看向黑暗中的譚慎衍。
上回,那些人是衝著寧靜芸來的,五大三粗的漢子破門而入,讓人措手不及,不知今晚又有誰遭殃。
窗戶開著,陰冷的風刮得窗戶前後搖擺,吱呀吱呀的聲響格外入耳,她張了張嘴,想讓譚慎衍將窗戶拉上,又覺得不妥金桂銀桂睡著了,他與譚慎衍關在密不透風的屋子裏,於她的名聲不好,屏氣凝神,認真聽到外邊的動靜。
“這兩日上香的女眷多,朝堂官員調動大,居心叵測的人想趁著這兩日鬧出點動靜,你別怕。”譚慎衍麵朝著竹床,想象著寧櫻此時的模樣,好看的杏眼水波蕩漾,不點而朱的唇下抿著,皺著眉頭全神貫注的聽著外邊的事兒,她不擔憂別人的安危,是怕牽扯到自己,他將她在寧府的小心翼翼看在眼裏,重生一世,她最看重自己的頭發和自己的性命,他都知道。
“我不怕。”想要她命的除了寧府那幾位看她不順眼的沒有其他人,老夫人被寧國忠罰禁閉,寧靜芸氣黃氏多過氣她,寧靜芳到莊子上去了,誰有閑工夫對她?她擔心的是薛怡,她沒什麼朋友,薛怡待她如姐妹,眼瞅著不到一個月就要成親了,這會兒出了事兒,她一輩子都寢食難安。
說起來,還要謝謝譚慎衍,有他在,她心安許多。
約莫是寧櫻聲音太過溫柔,譚慎衍感覺困意襲上心頭,他轉頭對著窗外任由冷風吹散他心頭的睡意,說道,“我在,你的確不用怕。聽說六小姐以前是在蜀州的莊子上過的,我曾經過蜀州邊界,那兒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可盛產美人,不知可有此事?”
說起自己居住過的莊子,寧櫻神色放鬆不少,都說蜀州乃苦寒之地,去過蜀州才知,苦寒之地有苦寒之地的好,那裏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再安寧不過,她的聲音如成熟的水蜜桃,嬌得能滴出水來,慢慢道,“蜀州地勢的緣故,氣候四季分明,那裏的人個子不如京裏人的高,皮膚卻比京城大多數人的皮膚好,即便是男子,白白淨淨的都很多,光滑細膩,絲毫不輸女子,吳管事一家都是皮膚好的,和京裏人保養出來的白不同,她們夏季曬太陽幹活,捂一冬就白回來了,她們的白大多是天生的,我娘就不成,曬黑了就真的黑了。”
“據說三夫人一年四季勞作,蜀州百姓種地,稻穀小麥一年一季,秋收後冬天就沒多少事兒了。而莊子上除了種糧食還有果樹,冬日給樹苗刷灰,三夫人事事親力親為,怕是這個原因導致白不回來的。”譚慎衍心情好,話也多了起來,福昌說沉默會帶來隔閡誤會,感情需要溝通,他會糾正他的不足,隻為了成為她心裏那個噓寒問暖的良人。
寧櫻沒有細想譚慎衍為何對她們在莊子上的事兒這般清楚,挪了挪枕頭,微笑著接過話,“是啊,我娘和管事媳婦她們一起出門幹活,日出而作而落而息,沒有一點架子,外邊莊子的人還以為是多出來的管事呢。”
黃氏將她拘得緊,夏日出門的時候少,秋老虎過後天氣轉涼才讓她出門,她也會跟著黃氏去果樹園和菜園,其他莊子的人問黃氏打聽她,問是哪兒來的小姐,黃氏便眉開眼笑的回答她不是小姐,是我閨女。
眉眼間盡是得意,後來混熟了,大家相互走動,逢年過節磨豆腐,做湯圓,他們都會給她和黃氏送些過來,下次莊子上果子熟了,黃氏也會送她們一些,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算計陷害,過得輕鬆自在,和京城的生活大不相同,在京城,哪怕是路邊施舍乞丐傳到人耳朵裏都會被看成是別有用心為博一個好名聲,逢年過節送吃食送禮是攀龍附鳳,捧高踩低。
總之,在權勢利益跟前,做什麼都是別有用心的,真心相待的少之又少,寧櫻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門當戶對了吧。
譚慎衍察覺到她聲音略有哽咽,該是懷念蜀州的日子了不由得道,“可惜我當時有公務在身,倒是沒能去蜀州感受當地的人文風俗,待來日,有機會去蜀州,還請六小姐推薦幾個遊玩的好地方,有生之年該去一次才不辜負蜀州盛景。”
寧櫻聽得鼻子一酸,仍然笑著道,“好。”
她記得,上輩子嫁進青岩侯府不久,胡氏仗著她管的賬冊出了問題當著下人的麵訓斥她,她臉紅脖子粗的反駁了兩句,傳到譚富堂耳朵裏,命管家將自己關去祠堂,侯府的祠堂設在青岩侯府的一個小角落了,周圍盡是參天大樹,像是荒廢許久似的,空蕩蕩的叫人脊背生寒,她在祠堂跪了一下午,傍晚,譚慎衍從外邊回來,臉色極為難堪,她以為他在生自己的氣,低下頭不敢說話,誰知,譚慎衍並沒斥責她,而是問她去蜀州走走如何,他說聽人說蜀州鍾靈毓秀,景致宜人,他還沒去過。
她心裏害怕他提起府裏發生的事兒,搖頭拒絕了,沉默許久才小聲的說了下午的事兒,她急於讓他看到自己的好,說要從外邊找個會管賬的管事進來跟著學,爭取後宅不出岔子,她輕輕抬了抬眉,夕陽的餘光罩在譚慎衍鍍金的衣袍上,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好似聽到他歎了口氣,上前拉著自己走了出去,不知他和胡氏說了什麼,胡氏沒有過來找麻煩,譚富堂也沒派人來問。
第二天,她身邊多了位管事,管賬的一把好手。
這會兒又聽他說起去蜀州的事兒,不知為何,她心頭升起濃濃的傷心,眼眶熱得厲害,身子一縮,倒了下去,拿被子捂著腦袋,甕聲甕氣道,“時辰不早了,我先睡了。”
她不懂的事兒太多,往前不會的,現在都學會了,遇到的尷尬,困境都成為她進步的動力,然而,卻大不一樣了,她高興事情有所不同,又為此有淡淡的失落,她的心思,她也不懂了。
屋裏寂靜下來,寧櫻捂著被子,不一會兒隻覺得呼吸不暢,她拉開被子,重重的喘了兩口粗氣,背過身,麵朝著裏側的牆壁,緩緩的閉上了眼。
本以為屋裏有外人她會睡不著,不過片刻的功夫,她便沉沉睡去,又夢見許多事兒,她開始掉頭發,一大把一大把的掉,起初能瞞著,後來瞞不住了,她哪兒也不去,後來開始咳嗽,咳嗽得越來越厲害,整夜整夜的睡不踏實,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特意支開金桂銀桂,拿著剪刀桶向自己的心口,在入肉的刹那,她害怕了,她想若她刺死自己,府裏府外看笑話的人不知會有多少,想到那些人或得意或不屑的嘴臉,她退縮了,扔了剪刀,望著鏡子裏那個發髻瀕臨禿頂的女子,失聲痛哭......
死有千百萬種,偏偏,她死得極為難堪,沒死的時候就成了闔府的笑話,她怎麼能自縊?
譚慎衍手搭在桌上,閉目昏昏欲睡,這時,隻聽竹床上傳來一聲喊叫,伴隨著嘶啞的咳嗽,他陡然睜開眼,眼裏鋒芒畢露,待聽清屋裏沒有外人,眼神恢複了平靜,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咳嗽叫他心口一痛,站起身,大步走上前,手觸碰到她後背,目光一沉。她又趴在床沿咳嗽了,他問過薛墨,她身體的毒素已清,半夜醒來聲嘶力竭的咳嗽不是身體出了毛病,是心病,藥石罔顧,隻有靠她慢慢調整,緩解心裏的情緒。
她不是上輩子那個病榻纏身的嬌弱女子,這輩子,她堅強,聰慧,心思決斷,是誰都害不了她的寧櫻。
寬厚的大掌輕輕拍著她後背,他順勢在床頭坐下,輕輕低喃道,“沒事兒了,是在做夢,別怕。”
迷糊間,寧櫻睜開眼,聽著熟悉的嗓音,不確定的叫了聲,“侯爺?”
譚慎衍身形一僵,久違的稱呼聲,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了,上輩子的情緒牽引著她,才會讓她忘不掉那段生病的日子吧。
他放緩了呼吸,壓製著心底的情緒,故作沒聽到她方才的話,解釋道,“我看你像是做噩夢了,咳嗽得厲害,等著,我給你倒杯水。”
意識漸漸回攏,寧櫻清楚自己又犯毛病了,不過,她都習以為常了,豎著的枕頭斜到邊上去了,她順著摸了摸,金桂知曉她的習慣,傍晚就將鏡子壓在枕頭下,她摸了一圈沒找著鏡子,不由得著急起來,坐起身驚覺臉頰濕漉漉的,一碰才知自己哭過了,匆忙的抬起手背擦了擦,忽然,微弱的光亮了起來,麵前坐著的身形高大挺拔,寧櫻有一瞬的失神,停止了動作。
“你找什麼?”譚慎衍知曉她的習慣,嘴裏卻不敢拆穿,等她開口說找鏡子,他才起身,點燃床頭的蓮花青燈,屋裏頓時明亮起來,鏡子被她擠到床頭的縫隙中,她雙手捏著抽出來,見譚慎衍在,頓了頓,沒立即舉起來檢查自己的頭發,思忖道,“是不是吵著你了,我常有做噩夢的習慣,府裏的丫鬟婆子都是清楚的,上回在薛府,薛哥哥說我身體沒事兒......”
“我懂。”譚慎衍不想看她慌亂的找借口掩飾,打住了她的話,“小時候,後母生下的弟弟妹妹睡到半夜常常啼哭,待你再大些就好了。”再大些,坦然接受接受現狀,忘記上輩子所有的事兒,便不會繼續做噩夢了。
寧櫻笑了笑,看譚慎衍的目光看向別處,她悄悄的攤開手,低頭望著鏡子裏的女子,眉眼縈繞著淡淡的愁緒,滿頭黑發甚是茂密,她滿意的順了順自己頭頂的秀發,擦幹臉上的淚痕,待麵容整潔後才將鏡子放了回去,心情舒暢許多,不好意思的看著譚慎衍,“讓譚侍郎見笑了。”
譚慎衍麵色溫柔,轉身滅了燈,重新回位子上坐下,“你繼續睡吧,我守著,方才的事不會告訴別人的。”
聽他將自己的擔憂輕輕說了出來,寧櫻別了別耳後的發,重新躺下,蓋上被子後,朝他道,“謝謝你。”
譚慎衍平靜著臉,喉嚨滾了滾,有些熱,嗯了聲,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