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五
上千人馬包圍著已經被拆得隻剩骨架的壽宮,熊熊的火炬照著殿中一片空地。張湯看著眼前完全無處藏匿的宮殿廢墟,喃喃地道:“到底在哪裏?到底在哪裏……”
汲黯道:“那個張默說什麼擊鼓,是不是要擊鼓後才能找到陛下?”
張湯氣急敗壞地道:“你信嗎?他還說嫌遲,就算擊了鼓有什麼用?”
汲黯道:“既然說了,幹脆試試吧。”
張湯一跺腳:“速召樂府全體樂工!讓他們把所有的鼓都帶來。”
百餘隻大大小小的皮鼓環繞著宮殿排列,鼓手準備就緒。一名為首的樂府老樂工問:“怎麼擊?”
張湯煩躁地道:“就用你們平時的曲目,隨便來一曲。
”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快,震耳欲聾。
張湯、汲黯、馮太平等人一齊向宮殿中間望去。一曲終了,一切如常,沒有絲毫變化。
“再換一曲!”咚咚咚咚……鼓聲又起。
還是沒有變化。
張湯揮手道:“再來!”鼓聲再起。
馮太平捂住了耳朵,擠到張湯身邊,大聲道:“喂,他當時到底是怎麼說的?”
張湯沉著臉道:“他說:‘擊鼓嫌遲。’”
馮太平用手攏著耳朵,朝著張湯道:“什麼?”
張湯道:“擊鼓!嫌遲!”馮太平自語道:“擊鼓,嫌遲,擊鼓,嫌遲……”
長門宮。
“砰”的一聲,宮門被撞開,馮太平氣喘籲籲地道:“你……你是不是懂很多樂曲?”
陳皇後道:“怎麼了?”
馮太平道:“有沒有一首樂曲,曲名讀起來像‘嫌遲’的?”
壽宮前。陳皇後抱著瑤琴飛奔而來,一邊高聲道:“住手!”張湯舉手示意,樂工們停下手中鼓槌,一齊向陳皇後看來。
陳皇後放下手中瑤琴,向為首的那老樂工道:“老宋,我先鼓琴,一闋之後,你帶大家相和同歌,按律擊鼓。”
說罷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按上琴弦,然後一抬手,一勾一挑,開始奏樂。一種無比奇特的琴曲緩緩流淌出來,那琴曲跌宕詭異,忽而空曠得可怕,忽而又幽深到極點。
伴著琴曲,陳皇後朗聲唱道:
“日出暘穀,
“浴於鹹池。
“魑魅魍魎,
“莫能逢之。
“天覆地載,
“九隅無遺。
“縉雲至德,
“昊天無極!”
這時,壽宮大殿上開始彌漫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霧。眾人麵麵相覷。
張湯跨前一步,喝道:“你唱的什麼?是不是巫術?”
陳皇後手下不停,繼續彈著琴,大聲道:“別管那霧!《鹹池》乃黃帝古曲,正氣浩蕩,必能破此妖術!”
那樂府的老樂工幡然醒悟,抬起鼓槌敲了起來,跟著高歌道:
“日出暘穀,
“浴於鹹池。
“…………”
眾樂工也跟著手中擊鼓,口中齊唱。
開始還有點混亂,漸漸地,鼓點越來越整齊,歌聲也越來越清晰嘹亮,更多的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
“…………
“魑魅魍魎,
“莫能逢之。
“天覆地載,
“九隅無遺。
“縉雲至德,
“昊天無極!
“…………”
壽宮大殿上的白霧忽然開始淩亂起來,甚至看得出漸漸隨著鼓點一震一震,越來越散碎,越來越稀疏。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唱到第三遍時,鼓聲更加整齊了。
壽宮大殿上的白霧已被震成絲絲縷縷,與此同時,大殿中那一片無形無質的空間,仿佛在波動起來。那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景象,明明其間什麼都沒有,從這一頭可以一直看穿到那一頭,可偏偏又像有物在其中。而且這物隨著鼓聲一震一震,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日出暘穀,
“浴於鹹池。
“…………”
隨著歌聲鼓聲,殿中景象更加凸顯。
那是一個人!一個高大的人!正站在高處,仿佛站在一個無形的平台上,白發,紫袍……淮南王!
張湯來不及震驚,舉劍一揮,眾人包圍上前。
樂府的樂工被這陣混亂影響,鼓聲一時停滯,眼前景物立刻消失。
張湯急道:“快!繼續!繼續擊鼓!”
殿內重新出現景象。
“等等!”張湯手一攔,擋住了意欲開弓放箭的士卒。
淮南王手上還抓著一人。
張湯顫聲道:“是……是陛下!”
淮南王一手扶著皇帝,一手手持一柄白色短劍,指著皇帝的咽喉。
皇帝仿佛被咚咚的鼓聲慢慢地震醒了,緩緩環視四周,隨後目光落在淮南王身上。
“叔……父?”皇帝皺著眉頭,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你也來了?”
淮南王溫和地道:“你看,他們不肯讓你飛升。讓他們停止擊鼓!”
殷宏準備著暗弩,瞄準了淮南王。
“一定要準!”張湯感覺自己的掌心快被汗水浸濕了,“萬不可傷了陛下。”
皇帝費力地思索著,好像在回憶著什麼。
馮太平推開身前數人,走到前麵。
“你是誰?”皇帝茫然地道,“我……好像見過你,怎麼這麼……眼熟?”
馮太平道:“我是皇帝!你又是誰?”
皇帝的神情有些困惑,道:“我是……不!不對!我才是皇帝。你敢假冒乘輿!來人……”
淮南王道:“陛下,快讓他們停止擊鼓,他們在把你拖回塵世。”
馮太平向前一步,道:“我是皇帝。你才是假的!我在這個世上,你呢?你在什麼地方?你的腳踩在哪裏?你身在何處?”
淮南王道:“不準過來……”
馮太平伸出手叫道:“陛下,快過來!”
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向前跨去。
淮南王神色一變,一手拉住皇帝袍袖,一手猛地持劍刺去。皇帝一腳踩空,驚呼一聲。
馮太平縱身一躍,撲向空中的皇帝。
淮南王的劍刺了個空。與此同時,“嗖”的一聲,一支弩箭向淮南王麵門射來。
弩箭掉落在地上。皇帝、馮太平、淮南王三人都消失了。壽宮內外一片安靜。“擊鼓!”張湯跺著腳大叫,“繼續擊鼓!快!”
呼地一下,馮太平覺得整個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前一扯,仿佛有一頭巨獸在前方張口一吸,整個人被吸進一個狹窄的縫隙,眼前頓時一黑,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擠到一起了,還未驚叫出聲,全身又是一鬆,似已擠過了那窄縫,進入了一個寬敞的空間。
“砰”的一聲,馮太平摔在地上。
馮太平雙足疼得死去活來,睜開眼,隻見所處之地是一片白色,迷迷茫茫、無窮無盡的白色。
皇帝半躺半坐在旁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馮太平向自己身下看去,是玉石般純白的平麵。怎麼回事?
不是在壽宮中嗎?自己不過就跳起幾尺高,怎麼會摔得這麼重?周圍一片靜謐,震耳欲聾的鼓聲也消失了。哦,不對,還有!隻是變得非常遙遠,似曠野中遠方的隱雷。見鬼!這到底是哪裏?壽宮的某處地下密室?淮南王是怎麼開啟那個機關的?
“你膽子夠大,”淮南王走到馮太平跟前,“他們給了你多少錢?這麼賣命!”
馮太平抬起頭,小心地揉著足踝苦著臉道:“沒錢,不過我不賣命的話,隻怕就沒命了。”
又向皇帝道:“陛下,你祭神祭到人都不見了,張廷尉讓我假扮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把你弄進來的,還記得嗎?”
皇帝望向淮南王,聲音微弱地道:“那個……泰一真人……是你的人?”
淮南王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你終於醒了。陛下,你還沒那麼笨,隻是醒得太晚了點。其實,你已經有那麼多了,何必還要貪求升仙?我隻想要你所擁有的,陰差陽錯,卻終究服了仙丹。”
馮太平道:“咦?你服了仙丹?哦,對了,剛才那一箭沒射著你,是不是因為你已經刀劍不入了?”
淮南王大笑道:“這個地方,隻有生命所成之物能進來,金鐵玉石都隻能落在這層空間之外。他們若是仁慈一點,去掉箭鏃,也許倒傷到我了——你看看你的帶鉤呢?”
馮太平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腰帶不知何時已經鬆了,那隻玉鉤已消失無蹤,忙伸手係著腰帶,恍然道:“哦,難怪他們說陛下的冠劍印履都掉在壽宮了。哎,陛下,你要是節儉一點,履上不綴金絲,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光著腳吧。”
皇帝虛弱地笑了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馮太平道:“小民馮太平。”
皇帝道:“好……名字。”
馮太平道:“這是什麼地方?冥府嗎?我們怎麼會到這個地方的?”
淮南王提起手中短劍,歎道:“我很想跟你們慢慢聊,我費了那麼多心力,好不容易才設了這麼精彩的一個局,真希望能告訴更多的人,可惜,我沒那個工夫。這個‘峽穀’隻能支撐一時半刻,他們很快就會再次找到我們。”
馮太平道:“喂喂!淮南王,你騙我!你說金鐵不能進來,你手裏是什麼?”
“這是犀骨劍。”淮南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但你這樣做很蠢。為他賣命你能得到什麼?現在這裏沒有別人,你有機會為自己爭一個難以想象的未來,隻要你一切都聽從我的安排。”
馮太平道:“你說什麼?什麼未來?什麼安排?”
皇帝吃力地用手撐著向後挪動,顫聲道:“劉安!你……你敢弑君?”
淮南王蹲下來,盯著馮太平,緩緩地道:“你和他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隻是出身。憑什麼他富有四海而你貧無立錐之地?你想不想換一種活法?”
馮太平心頭怦怦亂跳,道:“你想叫我……叫我……”
“相信我,”淮南王的聲音仿佛有一種直抵人心的誘惑力,“皇帝是這世上最容易做的職事了。何況還有我幫你,你不懂的皇家禮節、朝儀法度、治國之道,我都可以教你。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人,這些東西難不倒你。”
馮太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我不會……我不能……”
淮南王溫和地道:“我隻是想送你一場天大的富貴。你怕什麼?”
皇帝喘息著道:“別……別信他!他處心積慮……殺人奪位,就為了……為了送給你這……不相幹的外人?”
“就算不相信我,你難道能相信他?”淮南王用劍尖挑開馮太平袖口,點了點馮太平腕上被鐐銬磨出的傷痕,“你是張湯從獄中找出來的吧?一個囚徒假冒天子,這種事傳出去好聽嗎?他心性猜忌,遲早會殺你。你本來就是死定了的,我現在給你一個不死的機會,你不想試試?”
馮太平看了看淮南王,又看了看皇帝,縮了縮身子,道:“我……我隻是不想死……我不要別的……”
皇帝吃力地道:“不管你過去……做過什麼,我都赦你無罪。但你若是假冒我,滿朝文武,遲早會……看出破綻,到時你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