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這麼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小時候的時光,朝顏轉頭看向父親,“朝歌那天問我的那句話問得好,她是你女兒,我也是你女兒,我為什麼要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來對付你。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同樣是你女兒,待遇就如此不公?我八歲眼睜睜看著你殺了我娘,十二歲就被你當作玩弄權術的工具送進後宮,十六歲被你視作棋子任由我的丈夫被趕下皇位,十九歲,你見死不救,任著他被你的妻女授意人活活逼死。”說到最後,眼角已然熱淚簌簌滾落。
楚仲宣無言以對,見她臉上慘淡神情,目中有深深歉疚,他抬頭望向天窗透過來的那抹光亮,眼神仿佛已經飄回了很多年前,語氣沉緩而無奈,“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母親的時候,那時,我不過是淮陰一名守城卒,得到刺史大人的倚重才能一步步榮升,他於我的知遇之恩,我今生難忘。而後,他又把女兒許配給了我,誰都知道,像我這樣目不識丁的武夫,能娶到一個出身高貴的官家小姐是何等的榮耀門楣。可是有句話說得沒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注定不能善終,她喜歡作畫,喜歡作詩,剛成親那會兒,她不大喜歡笑,偶爾卻還會將她寫的詩念給我聽,可是我連她寫的是什麼都不認得,又怎麼聽懂?漸漸的,她也不再念詩給我聽了,我又經常出征在外,一年之中聚少離多,直到後來有了你,她才多了些笑臉……”
楚仲宣的聲音漸漸無力下去,他的身體猛地晃了晃,慢慢往地上腐朽黴爛的幹草裏仰倒,回憶裏仿佛又再出現了那個笑容溫柔的女子,她喜歡坐在院子裏的紫藤花架下吹著長笛,她吹笛子的神態安靜而美好,優雅高貴得仿佛令人不可攀附。這樣的妻子放在身邊,總會時時刻刻提醒他卑賤寒微的出身,提醒他根本就配不上她。
哪怕他後來不斷的榮升軍銜,一步步位極人臣,權傾朝野,卻也仍逃不開那個如影隨形的自卑念頭。
直到那個雨夜,事關軍情,生死存亡之際,眼見她就要落入敵兵手中。要麼衝冠一怒為紅顏拋開麾下三千將士身家性命停軍救她,要麼大義凜然舍家保國任由她被俘受辱。兩害相權,他最終選擇了後者,拉開手中那張弓弦。
多年來積壓心底的躊躇仿佛在那一瞬間雲散煙消。結束了,所有的一切終於結束了。
朝顏在黑暗中默默坐著,看著那個蒼老的男人慢慢仰倒在自己麵前,然後一點一點的失去生息。她已經看盡了太多生離死別,母親、孩子、丈夫、朋友……她以為自己已經對生死漠然,甚至在得知夜颯要賜父親死罪的時候,她沒有絲毫的觸動。
這個拋棄了自己,讓她恨了半生的父親,看著他蒼老狼狽的麵孔,看到他臨死前的絕望與歉疚,她縱然努力克製,卻依舊落淚,隻因這個世上,她最後一個有血親維係的親人也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