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終於掩埋了那片廢墟。我的精神長期處於癱瘓狀態。在任何場合遇到男人這種動物,我總會擔心他們突然發起攻擊。我保持高度警覺時看起來像個竊賊。駱駝不知道我的遭遇,他溫和如羊從來不會有好奇心,像一個勻速搖晃的搖籃,有時仿佛還能聽見嬰兒的呢喃聲。這裏有一種避風港式的安全感。我打算和他搞一下。決定跨出那一步時,天色接近黃昏,我忽然想先去許一個願。我經常在雍和宮裏的大樹下讀書,聞著不滅的香火,看著過往的香客,但從沒向菩薩乞求什麼,比如錢財,比如愛情,我隻是虔誠地等待未知的事物。我對駱駝說想去雍和宮時,他十分體貼地帶我去了,告訴我燒香拜佛的一些講究。我顧不上跪姿和磕頭的方式,腦海裏緊張混亂,似乎許了一堆願,後來卻一個也不記得。一種神秘的東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飯後,我們去了駱駝的公寓。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切符合我的想象,條案、圈椅、瓷器、牆上的字畫,還有壁櫃裏的壇壇罐罐,現代化的跑步機,沙發和舊式箱幾混搭,淩亂又個性。我們尋找一種消食的方式。他燒水,在普洱茶和咖啡之間,我選擇了前者。因為我那顆脆弱的心髒喝了咖啡就撲撲亂跳,我對那玩意兒從沒感冒過,每次去咖啡館都喝鮮榨胡蘿卜汁,我得了一個“兔子”的外號。
駱駝不知道這些。說到底我們隻是一對好鄰居,站在彼此的花園裏打招呼,隔著爬滿青藤的竹籬笆說些誠懇的話語。現在,我進了駱駝的花園,我的心裏打鼓,滿是臨刑前的忐忑。
我們坐在沙發上,他現世的屁股一動,我底下的世界也不安穩。續杯之後,我越來越覺得不和駱駝上床是對駱駝的侮辱。瞧,駱駝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窗簾閉合,橙色的射燈打在液晶電視周圍,餘光輕輕落在我們身上,他在自己的沙發上從容篤定,不急不躁,享受這曖昧的前戲。
我們差不多和狗一樣相互嗅夠了,確定是自己喜歡的氣味,半醒半迷中寬衣解帶,我像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迎接第一批參觀者那樣打開大門,心裏卻幻想今天是個休息日。眼看參觀者就要魚貫而入,隻聽見駱駝詫異的聲音:“噯?怎麼回事,剛才還好好的。”
原來駱駝下麵不聽上麵指揮。他又連念叨了幾遍,那情形像近視眼忽然不知道眼鏡擱哪兒了。
我卻喜不自勝。這次不舉一舉解決了我的心理負擔,我拿出平生最大的熱情假意撫慰,做得很像那麼回事兒。後來的駱駝,仿佛畢生都在為證明自己能找到那副遺失的眼鏡而努力。我也趁機深入駱駝的精神世界,在確保他不是身體的過客之前不做無意義的性交。人生最荒唐無聊的性事,對於一個徘徊在遙遠的西伯利亞平原的流放犯來說,如果不賦予意義,我想不出它有什麼存在的理由。
駱駝最不該將我引向書法的歧途,像我這種過於安靜的人,再去練書法,簡直像自宮一樣,一筆一畫全是砍欲望殺卵子的刀。從此,見駱駝隻談字不談情,我幾乎已經成功拋下了身體,在沒找到那副眼鏡的駱駝麵前,敢於嫵媚多嬌了。
有一次,我無意中聊到老家,說起村裏還有人睡晚清雕花床,駱駝便要去我老家淘寶。汪大頭強烈附議,不久我們三人整裝出發。我一下子帶兩個男人回來,我媽眯眯笑,我爸烹魚宰雞,我哥去田裏抓了半簍子黃鱔,各種屠殺過後,我家後院屍血橫流。我爸將桌子擺到天地間,槐樹下,又拿出自釀的米酒,在鄉村的微風中碰杯。我爸喜歡這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酒過三巡竟然聊起了他的革命史。駱駝很感興趣,因為他的父親也參加過革命。汪大頭一個勁兒逗我五歲的小侄說話,反被小侄古怪的問題難倒,他問為什麼你的褲子這麼多口袋,你是男的為什麼要戴耳環,城裏的太陽會落在哪裏。
我媽則逮住我說不會是戴耳環的那個吧?我媽越認真我壓力越大,如果我下次回來沒有駱駝,會被我媽的封建觀念碾得遍體鱗傷,她的殺手鐧我早已領教。其實我也搞不清駱駝到底算我什麼人。深想一層時,連自己也吃了一驚:當我和駱駝沒發生性關係的時候,我並不能確認我和他的關係,好像男人必須在女人身上蓋戳之後關係才能生效。我想我並沒比我媽進化多少。倒是我媽的信念天然誠懇,我的虛偽做作。
我含混著應付過去了,我媽沒有追究,我卻不能放過自己。我躲在廚房裏懷著極大的自我鄙視拍死了一隻蟑螂,另一隻被逼到洗菜盆裏,我擰開水龍頭慢慢淹死了它。我媽完全不知道有個人在我家門口抹了脖子,此後我的夢都是血淋淋的。我不知如何看透一個人的腦袋,如果人的精神疾病像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一覽無餘,我大可不必像深陷黑夜一般恐懼。我放大了駱駝襠部的中縫,給自己設置了前進的障礙,他像麻雀一樣蹦跳是不失童真的頑皮,我看作滑稽是存心不讓自己如意。一時間,我有點幡然悔悟的意思。我清理好蟑螂屍體,心情嫵媚地回到餐桌。老爸已經微醺,說話情緒激動,手在空中揮動,我知道他的故事抵達高潮。
我看了駱駝一眼,默默想起西伯利亞平原上那個孤獨的流放犯,我下決心要它今晚到來。
老爸酒勁上來扛不住,呼呼睡著了。駱駝和汪大頭在附近欣賞田園風光,我幫我媽收拾殘局,溫馴地忍受她的嘮叨。我瞟了一眼窗外,駱駝和汪大頭邊抽煙邊評點江山,黃昏最後一脈餘光塗滿他們的後背。我心裏想著夜晚即將發生的妙事兒,麵色歡愉。我媽見我態度不錯,於是化批評指責為語重心長,還說她開始鍛煉身體,因為我生兒育女後需要一個健壯的保姆。我一聽就兩眼發潮,我想,為了我媽我似乎也該好好幹上一回,否則真是不孝。
我又看窗外,駱駝和汪大頭已經走開了,枝頭上兩隻小鳥正用嘴互相給對方打理羽毛。
我趁機先把自己弄幹淨,我在浴室裏洗上洗下一通忙乎。我從沒這麼積極地去幹一樁享樂意義上的事,半瓶沐浴液被我抹個精光,頭發洗了三遍,吹風機壞了,浴室散發的濃鬱香波味差點令我窒息。
在這次徹底清洗身體的過程中,我懷著臨嫁姑娘對娘家的眷戀,回顧了自己過去所有的曆史,為一個即將獲得的好歸宿感激涕零。我吹幹頭發對鏡貼花黃。小侄溜了進來,玩著桌上的眉筆粉刷和瓶瓶罐罐,不停地問這問那。當他明白這些我都要抹在臉上時,撇著嘴不屑地說:“你們女人真麻煩。”
我笑著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繼續塗脂抹粉。
“姑姑,”小侄倚著桌沿認真地看我化妝,我敷衍地應了一聲,他接著說,“那兩個叔叔在橘園裏親嘴了。”
我驀地一怔,瞪著鏡子裏的人,那張臉像動物的標本。
駱駝襠部的中縫浮現眼前,我吃驚,隻是因為內心隱約不安的某種東西得到了印證。
我慢慢擦掉臉上剛塗好的東西,脂粉像三月的柳絮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