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繼嗣族弟放流言 許酬金訟師授秘?
話說湖南長沙縣,離城五十裏有一座史家村,村裏姓史的最多,也還有別姓在內。其中有一位富翁,姓閔叫做閔叔純,一向在各省販賣珠寶,時來運轉,發了幾萬貫的家私。他本是住在城裏,怕人家同他羅唕,所以避到鄉裏來住。正是田連阡陌牛馬成群,說不盡的豪華富貴。又有一個遠房兄弟叫閔中,是出了五服的,先前也在這村上教蒙館。後來也就住下來了。閔叔純雖是享福,卻隻少了一點點的缺陷,是年輕的時候在外邊東遊西蕩,結識了些牆花路柳,把身子淘空了,一直也沒有生育過,所以現在膝下是兒女俱無。閔中光景雖然不好,卻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做伯塤,小的叫做仲篪,都是極其聰明。閔叔純甚是喜歡仲篪,頗有想過繼他的意思,隻是尚未開口,閔中也有點看出來,更是格外的巴結個不了。隻有叔純的女人臧氏,總覺得不是親生的,心裏不十分願意,看見叔純不做生意,在家裏身子很好,就要替他娶妾。叔純自將年紀大了,就是納妾也是沒用的話回複。無如臧氏是一定要辦。
後來到底揀了一個二婚頭女了孫氏,因為他出嫁不到四年,早已生過三個孩子,且都是兒子,臧氏說他一定是宜男的。又卻巧孫氏新寡,孫氏的婆婆尤劉氏支持不住,臧氏就給了尤劉氏一百多塊錢,把孫氏接了過來。是這年四月裏的事。果然這年六月裏就有了孕,臧氏極其歡喜。等到十月滿足,居然生下一個兒子。叔純高興極了,少不得請客開賀,鬧了好幾天。就是叔純的親知朋友,沒一個不替叔純高興的。隻有閔中心裏老大有點不自在,從前是十拿十穩,這份家當是在自己的荷包裏了,如今倒變了可望而不可接。就從此存了心,一會想弄死這個孩子,一會仍想把仲篪送過支承嗣,終日裏如熱鍋上螞蟻一般,時常對人說:“男子八八六十四而天癸①絕,若是斷喪過度,有七七而絕者。我們這位老大哥,年輕的時候糟蹋的太過,是不到七七就要絕的。像他現在望六的人,已是不能人道,那裏還會生兒子,這是瞞人的話罷了,卻如何也來騙起我來。況且這個孩子也不像他,看那副賊頭賊腦的樣子,也不曉得是什麼人生的。倒不曉得我們世代書香,倒玩起異姓亂宗的話來了。將來我們這位老大哥百年之後,我卻斷斷不肯認。得罪了阿哥的罪名小,得罪了祖宗的罪名才大哩。”自此逢人輒道。大家也聽得絮煩了,也有勸他的,也有挑撥他的,總歸世上各樣人都有,並不都是好的,也並不都是歹的。這且慢表。
卻說閔叔純替他兒子取名啟後,愛護備至。到得六歲又請了一個教書先生教他識字。光陰荏苒,倏已九個年頭,閔叔純染了時疫死了,少不得發喪開吊,報給親友知道。閔中聽得叔純已死,便連夜收拾了一肩行李,也不來探喪,徑自匆匆的趕進城去,四下裏托人替他謀個館地。後來好容易找到了幾個學生,每人天地元黃,念上一年,給洋錢一塊。幸而是輪流供飯,才算是糊住了口。苦苦的挨了一年零三個月,閔叔純的女人臧氏也死了,閔中雖是住在城裏,卻很留心叔純家裏的事,時常叫他兒子伯塤帶信上來,但是有人問起,隻說出了遠門,不說明躲在城裏。人家也有知道的,都是事不幹己,誰來多管閑事。這日正在書房裏替學生背書,卻接了伯塤來的信,拆開一看,不禁大喜,用力把桌子一拍道:“好好,我真算等著了。”這學堂裏共總有十七八個學生,一齊大驚失色,不曉得是什麼事。閔中便對各學生道:“今天放學,你們明天也不必來了,我要回家去。所有前月的束②已收過了,這月裏三天算我送了罷,也不要了。我明日一早要動身的,我還要收拾東西,你們也就此散罷。”學生哄然應了一聲,已是一人夾了一個書包,紛紛如鳥獸散了。
閔中本沒有多少行李,打了一個鋪蓋卷,搭了一隻便船,次日一早開行,剛剛飯後已是到了史家村。上了岸回到家裏,伯塤、仲篪接著,中便問了些家常的事,便帶了仲篪一徑到叔純家來。一進門,看見了靈台,就假哭了一陣。接著就是孫氏領著啟後出來磕頭。中佯為不識,對著幫忙的人道:“這是什麼人?”幫忙的人說道:“二爺才出去了一年,怎這樣好忘性,這就是啟後,你的侄子,難道別人也好來披麻戴孝麼?”中聽了,立刻就把臉放下來道:“啊喲!這是那裏說起,我哥哥在日,你們玩罷咧。現在是大事在堂,難道你們還要玩麼?”大家聽了發愣,中道:“哥哥早就對我說了,說是他到了百年之後,叫仲篪來承他嗣。因為膝下沒個男女,你們大夥兒鬼混著,弄個野雞孩子騙騙他,我哥哥死的時候偏我又出了門,不曉得大家存了個什麼心,並不去找仲篪來成服。現在是把我嫂子也弄死了,剛剛我卻回家來了,這件事別的也不必說,隻依著我哥哥的話辦了。”便喊仲篪過來道:“我從前因為你伯父無子,久已把你過繼給伯父這邊。現在伯母也死了,沒有別的,你就在靈前成服,一則是他生前求我,我答應過,難道好現在不算?一則我閔家世代書香,也並不是低微,怎麼憑空鬧起雜種來了呢?”仲篪聽見,趕忙把外間一件大衫脫去,裏麵露出麻衣,已是穿好了來的,袖子裏扯出一個麻帽子戴在頭上,便搶到靈前磕了個頭,鑽進孝幃裏去了。中忍不住笑了出來,忙又收了回去,大聲道:“孝子已是成了服。這個孩子叫他家裏人領了去罷。”這個時候,孫氏雖是沒有主意,那些幫忙的卻頗有幾個是叔純的至交,還有兩個受過叔純的遺囑,叫他照應啟後的,便大家不平起來,一個個上來同中辯駁。這是動了公憤,一個賽過一個,早把中說了一個張口結舌,頗有口眾我寡之勢。暗道:“這事不好,然既已至此,亦斷沒有作罷的道理。便向大眾作了一個揖道:“這是我閔家的家事,不關諸公分毫,諸公就是再讓上幾擔理,我也隻當是耳旁風。我隻要把這個小雜種攆出去,不要敗壞我的清淨家風。”這個時候,裏裏外外嚷成一片,進來看熱鬧的也擠了一院子。就有些歡喜多事的,你一句我一句,在那裏混罵。中看光景,恐怕他們要動手打,我這是一定要吃眼前虧的,眉頭一皺,才打算一個主意在心,站起來往外就走。擠出了人堆才發話道:“我們當官去講理罷。”說罷一徑去了。孫氏看這個情形,心裏十分難受,領著啟後對著大眾磕了一個頭道:“我們大先生在日,同諸位交情也都不錯。現在家裏鬧成這個樣,隻求諸位看一看死人的情分上,始終說句公道話,我母子就感恩不盡了。”說罷大哭。大家也有勸的,也有罵中的,忙亂了一回。孫氏同了啟後進去,仲篪卻是坐在孝幃裏不動,這也是中教了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