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窯記事》、《月兒》、《禍狗》、《寶槐》等作品同屬於童年
記事,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和《針眼裏逃出的生命》有相通之
處,但他們卻帶上了作者這個時期感受現實的明鮮印記。他們
更多一些生活的苦澀味,更廣泛地涉及了當時不合理的社會現
實,從而更多了一些不平之氣,憤懣之聲。一方麵童年往事似
水、似煙,不乏刻骨銘心的愛和懷戀,另一方麵氤氳在記憶的
煙霧中的卻又有醜、有惡、有美的毀滅,時時滲透著金剛怒目
式的恨和詛咒。甜蜜的童年生活而又成為愛與恨的交織,歲月
的流逝卻使心靈的傷痕更見清晰,這些構成了李鳳傑的童年記
事作品的獨特韻味和情致。人們讀了它,不能忘記月兒的倩影,
鬼窯婆婆的白發,白花狗的忠誠,寶槐枝影的婆娑,而人們更
記得後娘的虐待,親爹的拳頭,鄉親們對慈善的外鄉人仇視的
眼睛,加向白花狗野蠻的棍棒,伸向寶槐的愚昧的黑手。人間
有這麼多永遠值得珍視的美好的人,美好的物,美好的感情,但
他們卻常常難免於毀滅的厄運。而造成這一切的,既不是“階
級敵人”,也不是難以抵禦的自然災害,而是地位同樣低下,命
運同樣悲慘的勞動者。從另一方麵看,這些勞動者同樣不缺乏
美好和良善的天性。然而當他們為一種個人欲望所驅使的時候,
為一種偏見和習俗所左右的時候,他們卻顯得愚鈍、麻木而失
卻理性。正是從這裏出發,李鳳傑將人們的注意力從煙水相隔
的過去引向了嶙峋崢嶸的現實,讓人們看到了在今天現實生活
中仍然起作用的民族心理意識中的落後麵。當前,在一種更為
宏闊的視野下,重新審視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反思沉重的曆
史在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上的積澱,已成為思想文化界、文學藝
術創作中的一股潮流,所謂的“尋根”文學熱正是在現實刺激
下的對於傳統精神的審美思考,李風傑的小說自然不是“尋
根”之作,但它所蘊含的對於民族心理意識的批判精神,卻使
它具有了強烈的時代精神。
當我們肯定李鳳傑近期創作中對於憂患人生、艱難世事的
真實描寫的時候,很容易招致這樣的非議:兒童們的心理能夠
承受這麼多苦澀沉重的東西嗎?應不應該讓兒童們早早地知道
人生的坎坷?是的,兒童們正處於長身體、學知識的階段,應
該給他們創造更好的物質和精神條件,使他們的身心茁壯成長。
但是人生的知識,卻也是兒童們要學習的一個重要方麵。隻有
具有良好的生命的自覺,對於前進中可能出現的各種艱難憂患·
具有預期心理準備的人,才能以健全的理智來搏擊人生的風浪,
成為有用的人才。“艱難困苦,玉汝於成”,說的是成人,但對
於兒童們來說心理上如果真的出現了早熟,未必就是壞事。難
道將人生的真實麵貌掩蓋起來,甩甜言蜜語裝扮起來才有益於
兒童們的心理麼?要真如此,將何以解釋《三毛流浪記》、《稻
草人》等作品的巨大影響呢?相反,反視當前兒童文學領域,我
們不是覺得那些所謂寫“童心”、回避現實矛盾的虛假的東西有
些多嗎?說真話,表實情是文學的品格,也應該是兒童文學的
品格。李鳳傑的兒童文學正是具備了這個品格。何況,李鳳傑
寫出了真實的人生,但他卻沒有一意渲染人生的苦難,他唱出
的既是艱難的人生之歌,更唱出了人生的奮鬥之歌、奉獻之歌、
創造之歌。他作品中關於生命和人生的思考,不是引導人們走
向虛無,而是引導兒童更加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珍惜現實。正
如他的小說所寫的:“任何創造,哪怕很小很小,都是偉大的。”
隻有內心為創造的激情所燃燒的人,才能在“咯嗒——咯嗒!咯
咯嗒——咯咯嗒”的雞鳴中,傾聽到“偉大”、“多偉大一的自
豪的呼喊,才能把雞下蛋這種本能的生命形式變成雄偉的勞動
樂章。所以從《下蛋歌》中的黑丫兒身上,人們看到的是創造
實現了的快感,生命力的升華。
(原載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六日《文藝報》)